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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蓬’!


    角門閉攏。


    中年人從地上爬起來,一臉怒色。


    可是,他又感到無奈,惡狠狠朝那官衙高牆瞪了兩眼之後,從地上撿起琴囊,轉身準備離開。


    “無量太乙救難天尊!”


    高小餘上前,攔住了那人去路。


    他雖說衣衫襤褸,但這禮數卻做了一個十足。


    中年人一愣,眼中流露出嫌棄之色。不過在表麵上,他還是稽首給高小餘還了一禮。


    “這位道長,有何指教?”


    “官人休客套,小道隻不過是一個落難的出家人,當不得‘道長’稱唿。


    方才,小道聽到有人談及柳詞和學士詞,故而有些好奇,冒昧攔阻官人,還請恕罪。”


    高小餘跟隨師父走南闖北,見什麽人說什麽話,口才不差。


    他言語客套,讓那中年人也發不出火來。


    再加上他那道士的裝扮,中年人想來也是個崇道的人,所以聽高小餘說完,發出一聲長歎。


    “聽口音,小道長不是本地人。”


    “小道有江南而來,不想途中遇到了賊人,所以才流落寶地。”


    “原來如此。”中年人迴頭看了一眼那官衙大門外的衛兵,示意高小餘跟上。兩人走到旁邊,他才道:“小道長既然不是本地人,那一定也不知道,那衙門的深淺。


    這是都同巡檢司,也是東平府兵馬都監衙門。


    新來的那高都監好學士詞……可官家曾有旨意,嚴禁民間傳唱蘇黃詞。雖說後來放寬了,但是,我等小民又怎敢輕易傳唱?咱叫樂清平,在這南街的鶴園做樂師。


    那鶴園本就是煙花之所,姑娘們好的是‘楊柳岸曉風殘月’,客人們喜的是風花雪月,所以唱柳詞的人多,好學士詞的人少。咱不過是鶴園一普通的樂師,為的是養家糊口。可誰料想哪個殺千刀的說咱是須城第一樂師,被請來為高都監獻藝。


    可這結果……須城終究不是汴梁那等去處,能唱學士詞的人不會太多。”


    這樂清平說完,便搖頭歎息著離去。


    高小餘也沒有再阻攔,而是若有所思的看著那官衙的高牆,心裏麵更思忖起來。


    馬大壯這次之所以被判重罪,更多是因為這官衙裏的高都監。


    有道是,解鈴還須係鈴人。


    要想馬大壯提前出獄,最好的辦法是找這位高都監鬆口。之前高小餘沒想到這一點,是因為他對這高都監毫無了解,更沒有門路。事實上,不僅僅是高都監,整個須城衙門,他都不熟悉。周寡婦土生土長的須城人,也願意使錢,都救不得馬大壯,說明了什麽問題?她最多也就認識些普通差役,卻無法和須城高層搭上話來。


    既然普通差役沒有用,想要解救馬大壯,還需從高層著手。


    這高都監,無疑是最好的突破口……


    高小餘心裏已經有了計較,於是就圍著那官衙周轉起來。


    咦?


    高小餘轉了一圈之後,來到這官衙的後門。遠遠的,他看到了兩個人在街角探頭探腦向這邊張望,心裏不由得一動。雖然隔著一段距離,可高小餘還是能認出,那兩人正是之前跟蹤他的兩個閑漢……這兩人還真是陰魂不散,實在是讓人心煩。


    而這時候,從那高牆後,傳來了歌聲。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麵,鬢如霜……”


    歌聲唱的,正是蘇學士晚年所作《江城子·蝶戀花》。


    看起來,這高都監還真是愛煞了蘇學士的詩詞。按道理說,朝廷雖然禁止傳唱蘇黃詩詞,可是以蘇學士的名氣,民間唱蘇黃詞的人並不算太少。當初高小餘在杭州時,就聽得許多人唱過蘇詞,也未見有官府出麵查問。為何這須城,就唱不得蘇詞呢?


    “今下蘇詞,總不得真滋味。”


    這是當初高小餘師父,在吃醉了酒之後,說過的一句話。


    高小餘心裏一動,突然想起了光陰蟬贈予他蘇琵琶時的介紹。


    ‘柳郎中詞,隻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是這個原因嗎?


    高小餘並不是特別清楚。


    光陰蟬所說的這個典故,他從未聽人說過,就連師父也不知道。


    要知道,師父也愛學士詞,卻隻能說‘不得真滋味’的話語,但究竟是何處的問題,也說不清楚。


    高小餘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試一試。


    他向四處看了兩眼,走到距離高牆不遠處的一顆大樹下。


    擁有宗師級的樂器專精技能,從某種程度上,也強化了他的聽力。從高牆內傳來的歌聲可以判斷出來,對方大體所在的位置。高小餘在樹下坐好,便取出了蘇琵琶。


    他定好琴弦,把琵琶抱在懷中,而後深吸一口氣。


    左手手指捺打琴弦,銅琵琶發出一個虛音,右手旋即急促的撥動琴弦。


    “這廝在做什麽?”


    遠處監視高小餘的兩個閑漢,頓時懵了。


    他二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不明白高小餘好端端的,為何突然彈起了琵琶來?


    就在他二人感到困惑的時候,高小餘卻突然唱出聲來。


    “塞上長風,笛聲清冷。


    大漠落日,殘月當空。


    日夜聽駝鈴,隨夢入故裏。


    手中三尺青鋒,枕邊六封家書。


    定斬敵將首級,看罷淚涕凋零。


    報朝廷!誰人聽?”


    歌聲淒涼蒼茫,卻又透著一股子空靈之氣,令人仿佛置身於無邊無際的大漠之中。


    高小餘曾隨師父在關西流浪數載,更去過西夏,深入漠北荒涼之所。


    他能說的一口流利的關西方言,即便是當地人,也未必能分辨清楚。而他手中的這把蘇琵琶,更采用的是‘五弦琵琶’,與當下最常見的‘四弦琵琶’略有不同。


    這五弦琵琶,源自西域,在盛唐時期最為流行。


    然而入宋以後,五弦琵琶漸漸被傳統的四弦琵琶所取代,能使得五弦琵琶的人,也變得越來越少。這首歌,高小餘取的是《將軍令》的調子,曾經是唐王朝的皇家樂曲,流傳至今,有多種曲譜和演奏方法,而五弦琵琶曲則是唐時西北地區最流行的一種曲譜。


    宗師級的樂器專精技能,令高小餘和手中的琵琶產生出一種奇妙的靈魂共鳴。


    這把蘇琵琶在他手裏,似乎又有了生命,暢快淋漓的高歌。


    在經過如同擂鼓一般的散板引子之後,高小餘突然變調為急板,是卻迪奧旋律頓時成倍緊縮,連續不斷的十六分音符節奏,使得旋律無停頓的進行著,氣勢劇烈而緊迫,令人不由得熱血沸騰。


    高牆後,是都監府的後花園。


    在一座暖亭中,端坐著一個中年男子。


    他身材高挑,樣貌俊秀。


    許是吃醉了酒,他半靠在一張軟塌上,眯著眼睛,仿佛睡著了似地。


    而在暖亭外,樂師和歌姬正唱著一闕柳詞。那歌聲曼妙,煞是動人,令暖亭軟塌旁的青年輕輕點頭,麵帶讚賞之色。可就在這時候,一個粗豪嘹亮的歌聲傳來。


    曼妙的歌聲,頓時被那粗豪的歌聲撕扯的支離破碎,琴聲更戛然而止。


    “誰在搗亂?”


    青年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


    他正要叫人去查看,卻不想那靠在軟塌上假寐的中年人,卻突然間睜開眼,坐直了身子。


    “二郎,你可曾聽見?”


    “都監說的可是那呱噪聲嗎?卑職這就派人去查看。”


    “且慢,你聽……”


    中年人卻攔住了青年,起身走出暖亭,側耳傾聽。


    在一陣急板過後,將軍令的曲調突然一轉,換成了《念奴嬌》的曲牌。兩個完全不同的曲調轉換,渾若天成,沒有絲毫的不妥,甚至是相輔相成,令人眼前一亮。


    即便是之前正演奏的樂師和歌姬,本來有些不滿,可是在聽得那變調後,也忍不住發出一聲稱讚。


    不為別的,隻為那曲牌之間的轉換!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歌聲響起,唱的正是蘇學士的《念奴嬌·赤壁懷古》。


    歌聲豪邁,壯懷激烈,隻讓人仿佛置身在赤壁江畔,眼看那江水滔滔,拍擊江岸卷起千堆雪。


    中年人的身子,劇烈顫抖起來,臉上更露出了如食甘飴般的幸福笑容。


    “……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那牆外的歌聲極盡蒼涼,令中年人眼中,閃爍淚光。


    可是他的臉上,卻依舊是笑容燦爛,任憑那淚水滑落,可是心裏卻格外的幸福……


    想當年,他家境貧寒。


    兄長不得已賣身為奴,變成了他人家的書童。


    那人家甚好,不但教授兄長讀書識字,還為兄長安排了一個錦繡前程。可以說,兄長如今能夠位極人臣,便得益當年。他記得有一次,兄長帶著他偷偷去主人家玩耍。當時也是這個天氣,那人就如他現在這般,坐在暖亭中,演奏琵琶,高歌《念奴嬌》。


    後來,他被對方發現,原以為要受到懲罰。


    可那人卻沒有怪罪他,反而溫和問他,可讀過書,識得字?


    他當時背了一首坊市中流傳最廣的《鶴衝天》,被那人斥責一番,言柳七隻會淺吟低唱,當不得棟梁。後來,那人還送他了許多書籍,並鼓勵他好生讀書,將來報效國家。


    那個人,就是蘇學士。


    那正是從那天起,他獨愛學士詞。


    可惜,學士一生坎坷,後來更離開了汴梁,他也就再沒聽過那讓他熱血沸騰的學士詞了。


    再後來,兄長貴為殿前都太尉,可算的是武臣的極致。


    卻又如何呢?學士早已故去,坊市中傳唱的學士詞,卻總不得學士那邊的真滋味。


    原以為再也聽不到那般滋味,卻不想在這須城又得重溫。


    高牆外,歌聲隱去。


    中年人突然醒悟過來,忙轉身對身後的青年道:“二郎,快去看一看,方才是何人在唱學士詞?我要帶他去汴梁,二哥若聽得這學士詞,想來一定會非常的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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