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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高啊!”


    汴州钜富何大富家的紡織工坊中,方重勇看到了大貞惠提過的紡織機。


    他也像是個沒見過世麵的小青年一樣,發出這樣那樣的驚歎。


    一個身輕如燕的孩童在上麵,按提花紋樣逐一提綜開口。他母親坐在下麵,腳踏地綜,投梭打緯。


    二人配合默契。


    以唱曲的形式,傳達信息。


    至於這家的男人嘛,肯定是在田地裏麵勞作。事實上,紡織業之所以能取得最快的發展,也是與傳統“男耕女織”相對應的,將閑置的勞動力利用了起來。


    一句話,科技都是根據社會需求發展出來的,沒有憑空變出來的技術革新。


    統治者哪怕什麽也不做,底層的百姓也會自己找到出路。若非困窘到無以為繼,絕對可以活下去。


    方重勇也是唏噓感慨了一陣,沒有斥責何大富為什麽招募童工。如果開了口,那就跟“何不食肉糜”的笑話一樣了。


    這個紡織機有個別名叫挽花機,也就是執行“挽花”工序所需的機器,學名又叫束綜提花織機。可以用來編製各種花紋的絹帛,甚至可以不同質地的線進行混紡。


    這玩意織出來的布,美則美矣,然而方重勇從它產出的成品看,就知道絕不可能便宜,純粹是為貴族服務的。


    普通人也就看看罷了,一輩子都未必能有機會穿一次這樣的絹帛裁剪成的衣物。


    事實上,這種貴重的布料,方重勇自己都不怎麽穿。


    想到這裏,他臉上頓時露出失望的表情。


    “大帥,您可是對這挽花機不滿意?”何大富搓著手,帶著些許諂媚詢問道。


    他這個工坊,官府已經“參股”,現在他也算是沒有官爵的“官員”了。


    挽花機好不好用,事關他在當權者心中的地位如何。這款挽花機,何大富敢打保票,不敢說全大唐最先進,起碼是在河南地區首屈一指。


    “唉,東西雖好,可惜普通百姓用不上。”


    方重勇輕歎一聲。他當然知道東西好,可是產出的絹帛,都是權貴府庫裏的珍藏,又有什麽意思呢?


    何大富這輩子都在跟錢打交道,如何會不知道方重勇怎麽想的。


    他也是無奈歎息,然後附和說道:


    “大帥,就算草民這工坊一文錢都不賺,按本錢直接賣出去。這布料的價格也不可能低呀,蠶絲是蠶吐出來的,蠶是吃桑葉長大的,桑樹種在土地裏。


    一年就那麽大的量。蠶絲不便宜,布料就不可能便宜,就這麽點產出,普通人如何穿得起呢?


    哪怕挽花機的效率再提高一倍,也不可能便宜多少呀?”


    他不知道方重勇說這話的最終意圖是什麽,隻能向對方大倒苦水。


    絲織業就是這麽個行情,產品受到了原材料的限製。這不是奸商在惡意抬價,而是生產力就這麽個水平,桑樹的種植,製約了整個絲織業的發展。


    不是人力可以扭轉的。


    今天來何大富的工坊參觀,沒有白走一趟,這讓方重勇更加確信,要加大棉花的推廣力度。


    生產力的發展,要惠及更多更廣泛的人群,社會才會進步。


    推廣棉花種植,就是第一步。這雖然會遇到阻力,但值得推進。


    “阿郎有些不高興?”


    大貞惠將方重勇拉到一旁,壓低聲音問道。她原本以為,自己的男人看到紡織工坊裏麵一派忙碌的景象,應該會很高興才對。


    至少也應該是非常矜持,也就是對方經常說的“謹慎樂觀”。


    沒想到方重勇竟然還有些悶悶不樂。


    “蓬門未識綺羅香,擬托良媒益自傷。


    誰愛風流高格調?共憐時世儉梳妝。


    敢將十指誇針巧,不把雙眉鬥畫長。


    苦恨年年壓金線,為他人作嫁衣裳。


    織布之人穿不起衣,便如同整年農耕之人吃不起糧。


    此情此景,又有什麽值得高興的呢?”


    方重勇長歎一聲,轉身離開了何大富的大宅。


    橫征暴斂、貪汙腐化、哄抬物價這類的事情,都可以用刀解決一部分。


    朱門酒肉臭,也可以把朱門推倒,讓所有人一起返貧,達成另類的“天下大同”。


    唯獨生產力的天花板沒辦法簡單解決,唯有用發展去解決發展的瓶頸,這才是最讓方重勇無奈的事情。


    ……


    都說令人歡樂的事情就那麽幾件,讓人憂愁的事情卻是五花八門。


    就在去何大富紡織工坊的這天夜裏,方重勇在府衙書房裏,等來了滿臉愁容的鄭叔清。


    以及他送來的,一份十分“厚重”的禮單。


    “某些人是不是要挨頓打,才會知道棍子打人,是真的疼呢?”


    方重勇隨手將禮單放到一旁,看著鄭叔清,有些無奈的詢問道。


    他還真沒想過現在就把滎陽鄭氏往死裏整,而是要把他們樹立成一個標靶。隻不過對方這麽快跳出來,又這麽快的滑跪,則是方重勇沒有料到的。


    二人相識多年,也沒什麽好掩飾的,這也是為什麽滎陽鄭氏拜托鄭叔清從中說情的原因。


    方重勇一招立太子,瞬間就瓦解了滎陽鄭氏前前後後忙活的全部成果。


    無論誰為太子,他們都是成年人,而且親生母親都是侯莫陳氏。


    方重勇並未欺騙侯莫陳氏,隻不過用的手法,不是李璘預判的那樣。


    侯莫陳氏之子成為太子,那麽她就自動升級為皇後。雖然李璘在理論上,可以立鄭氏為後,讓太子認鄭氏為母。


    可是,鄭氏才十多歲啊!除了李偵以外,其他兩個皇子都比她大。


    在生母侯莫陳氏還活著的情況下,讓太子過繼到鄭氏名下,這壓力真不是一般大,絕不是一個傀儡皇帝可以做到的。


    就算方重勇不挑事反對,也會有很多中立的,旁觀的人看不下去的。


    吃相太踏馬難看了,喊一個比自己年齡還小的女人叫母親,而且還是宗法意義上的母親,這怎麽喊得出來?


    所以方重勇這一招釜底抽薪,實際上是毀了滎陽鄭氏權謀的根基。鄭氏不能為皇後,那麽她未來肚子裏的孩子就沒法奪嫡,或者說難度極大。


    連這個根基都沒有,他們如何去抗衡方重勇的影響力呢?


    果不其然,認清現實後,滎陽鄭氏選擇光速滑跪。


    “本來他們還想送女給大帥暖床,我說沒那個必要,你不會介意吧?”


    鄭叔清嘿嘿笑道。


    “沒必要,真要想霸占鄭氏女,我直接去他們家留宿就行了,還不用我養著。”


    方重勇輕輕擺手,表示自己對此毫不介意。


    相信這句話鄭叔清也會給某些人帶到的。


    “這是鄭氏的懺悔書,你看過以後,某就直接送到陳留了。


    這一趟某也是麻煩事一大堆。”


    鄭叔清從懷裏摸出一封信,交給方重勇。


    後者拆開一目十行看完,眼珠子都差點瞪出來了。


    這封懺悔書的內容極為炸裂。


    鄭氏女,也就是現在李璘身邊得寵的鄭皇妃,在信中自述:她曾經年少無知,與人有染卻隱瞞了此事。得天子厚愛,她卻以不潔之身侍奉天子,是為大不敬。鄭氏感覺內心極度惶恐不安,又悔恨交加。


    以至於夜不能寐無顏再見天子。


    故而決定從此出家削發為尼,落腳大相國寺,與佛祖青燈相伴。


    這是鄭氏女寫的麽?當然不是,是滎陽鄭氏找人代筆的,甚至可能都跟鄭氏女的家人無關,而是家族的意誌。


    把這封信送到陳留以後,鄭叔清就會帶鄭氏女去大相國寺,親眼看著她削發為尼,並安排好一切。


    這也是鄭叔清作為中間人,以政治人品為擔保達成的妥協。


    順便,侯莫陳氏可以目睹這一切,然後離開大相國寺迴陳留。至於到時候她和李璘怎麽相處,那就不是鄭叔清需要考慮的事情了。


    而失去愛妾的李璘會怎麽想……那不重要。沒人會在意失敗者的想法。


    他在這一輪鬥法中輸了,證明了自己的無能,也印證了方重勇無與倫比的掌控力。


    那麽,失敗者就無法保住手中的勝利果實,自然也包括女人。


    滎陽鄭氏是在以此向方重勇服軟:爺,我不玩了,已老實求放過啊!


    該放過麽?


    那當然是要放過的,畢竟,還要利用滎陽鄭氏,去收拾河南地區的其他大族呢。


    但是打屁股還是必要的。


    “可憐的鄭氏小娘,處子之身入局,竟然就已經與他人有染了。”


    方重勇嘖嘖感慨,這些世家大族臉皮之厚,膝蓋之軟,當真是令人歎為觀止啊。


    連男人手都沒摸過的女人,隻要有必要,就可以將其汙蔑為蕩婦。更別提還是本族出來的女人。


    這手段也當真是夠狠了,完全不給自己留後路的。


    “沒辦法,世家就這規矩,個人的前途,微不足道。


    平時放任自流不會管,一旦到了關鍵時刻,這些都是可以舍棄的。


    鄭氏子弟享受著錦衣玉食,以及聲望帶來的好處,升官的便利,以及官場上的幫襯。


    該他們出馬的時候,就得出馬。”


    鄭叔清歎息道,畢竟其中也包括他自己。當年他在長安揮金如土,都是靠著家族供養。這次如此的大事,也不得不他站出來收拾局麵。


    權利和義務,從來都是相伴相隨的。


    “官舍還缺一些教習,鄭氏是書香門第,送一些人過來當教習吧。這份禮單本帥收了,下不為例。”


    方重勇將鄭氏小娘的“悔過書”交給鄭叔清,麵色沉靜,看不出喜怒來。


    連鄭叔清也不得不感慨,如今的方重勇,已經完全展現出一個梟雄人物該有的一切。


    能力,心智,城府,手腕,氣度,樣樣具備。


    比起那個窘態百出的李璘,方重勇更像是一位充滿了雄心壯誌的帝王!


    “如此,鄭某這便告辭了。”


    鄭叔清對著方重勇行了一禮,接過信件揣入袖口,飄然而去。


    馬上,他就要在陳留那邊,看到另外一番景象。


    ……


    上次朝會後返迴陳留縣,李璘就眉頭不展,整個人的精氣神都比從前差了一大截。


    本來烏黑的頭發,竟然一夜之間染白了不少!


    說他現在四十多歲,估計也會有人相信。


    明日即將再次奔赴開封參加朝會,李璘不想去,又不得不去。他獨自在院落內踱步,思慮再三,越想越氣!


    李璘曾經問過高尚,如果他不去會怎麽樣。


    高尚的迴答也是簡單明了:參議權你不抓住,那別人就會抓住。最後方清會派個人來通知你,太子他們已經選好了,你直接發聖旨就行。


    至於李璘不參會,立太子的流程就會停下來這樣的事情,大概隻有夢裏才有!


    這讓李璘感覺到無比的沮喪。


    “陛下,大事不好,李偒從齊州返迴了汴州,往開封方向去了。”


    高尚匆匆忙忙從院門走進來,在李璘耳邊小聲稟告道。


    “他來做什麽?”


    李璘眉頭微微皺起,疑惑問道。


    “大概,是為了……太子之位吧。”


    高尚輕歎一聲說道。


    即使是李璘麾下的幕僚,也是有派係的。他們跟各位皇子的關係,也是親疏遠近各不相同。


    其中自然有李偒的親信。


    這都兩三天過去了,快馬去齊州,一去一迴,怎麽也能到汴州。


    李偒去開封做什麽,很簡單,找大佬為自己站台。


    說不定次子李儹也想去,但他一來在陳留的行宮內,李璘眼皮底下,二來跟方重勇有私仇,他的前妻宇文氏,是被方重勇的部下擄走,強迫和離的。


    隻有他跟方重勇沒有講和的餘地。


    “他怎麽敢!”


    李璘驚出一身冷汗。


    李偒去開封的目的,再明顯不過了。方重勇立太子的提議,威力之大超乎想象。


    李偒是長子,李璘未登基前還是嫡長子。


    他不該當太子麽?或者說李偒會認為自己沒資格麽?


    一切都是那樣的順理成章。


    “方清,好毒的手段啊。”


    李璘長歎一聲,真想一刀把方重勇給宰了。


    正在這時,一個小宦官匆匆忙忙的走上前來,對李璘躬身行禮道:“陛下,刑部尚書鄭叔清求見。說是有要事要麵見陛下。”


    “讓他進來吧。”


    李璘不耐煩的擺了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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