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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農家裏的飯桌, 真少有安靜的時候, 尤其是一堆人圍坐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就更是熱鬧。


    可是這時候,曾家飯桌上坐著一個僧人, 一個一直沒有開口說話的僧人。所以情況就很不相同了。


    哪怕這位年輕的僧人臉上一直帶著笑容,看著也很可親很大度, 輕易不會跟他們計較這些細枝末節,結果也還是一樣。


    一整頓飯食下來, 除了最開始的時候曾老頭子和曾大壯各自勸了兩句之後, 這桌上就再沒有人開口了。也因此,曾家這一家子,明明就不是些講究飯桌上規矩的人家, 明明平常吃飯的時候都總會有些不大不小的毛病, 但他們卻愣就是在這一頓飯的時間裏,將自己換了一個模樣。


    淨涪佛身明白他們的心意, 卻無法開口言說, 隻能心領。


    被曾大壯請迴來掌廚的那位廚娘跟曾老婆子坐在廚房裏,擠在一張矮幾上端碗吃飯。


    不是淨涪佛身計較這些有的沒的,而是他們村裏就是有這樣的一條規矩。他們村裏的男人家請客迴來吃飯,女人和孩子不能上桌,所以廚娘跟曾老婆子也就在廚房裏作伴了。


    開始的時候, 廚娘還想要多看外間坐著的那位年輕僧人幾眼,但到得後來,她就沒有這個想法了, 反而很有點慶幸。


    曾老婆子豎著耳朵聽了聽外麵動靜,見得廚娘的臉色,不由得有些好奇地看了她兩眼。


    廚娘瞥見,嗤笑一聲,答道:“要我也在他們那一桌,一定也得像他們那樣吃飯,可這不是遭罪呢麽?”


    遭罪?


    曾老婆子心裏搖頭,就為著那位年輕僧人治好了他們家大壯,別說隻是陪著吃了這麽一頓飯,就是要他們做再多他們也沒二話。也就是這黃家小媳婦了,因著手上的這一門廚上活兒,還沒遇上什麽跨不過的坎兒,不知道這裏頭的輕重......


    這一頓對於曾家兩父子有些局促有些艱難但又無比甘願的飯食就結束了。


    等到曾老婆子收拾了飯桌之後,曾老頭陪著淨涪佛身在炕上坐,曾大壯自己去洗了換迴來的水果,拿碗裝了端上來請淨涪佛身吃,另還要去給他們端茶水。


    淨涪佛身擺擺手,示意這些就足夠了,然後又一指曾大壯先前的位置,讓他坐下說話。


    曾大壯猶豫了一瞬,又看了看淨涪佛身的臉色,也隻能在他父親側旁上的自己那位置坐了,他落座後,卻是正正對上了淨涪佛身。


    淨涪佛身看他坐下,點頭笑了笑。


    然而,哪怕這炕床上坐了三人,一時也還是安靜得很。


    淨涪佛身自他們初見起就始終沒有出聲說話過,這時候自然也不能指望他。曾老頭倒是想要說些什麽,但他向來沉默寡言,說了兩句話後就沒有後續了。所以這一張炕床上,曾大壯左看看右看看,隻能硬著頭皮接過了打開話題的任務。


    可是,曾大壯自己那二十餘年的人生經曆擺在那裏,還是今日才經了淨涪佛身手恢複的狀態,又能有什麽事情能拿出來跟旁人說的呢?


    沒奈何,曾大壯也隻能將自己今日裏轉過村子裏時見到的聽到的挑挑揀揀地找出一些來,打破這內室裏讓人坐不安穩的安靜了。


    到底是父子,曾老頭雖然隻在旁邊坐著聽,偶爾也還是會插上一兩句話,問一點問題,給曾大壯搭話。


    淨涪佛身聽著,並沒有因為曾大壯說的都隻是些村頭村尾的雞毛蒜皮小事就變了臉色。偶爾,他還會跟隨著曾大壯和曾老頭說的話做出反應。


    譬如,點點頭或者是搖搖頭什麽的。


    不過即便是他搖頭的時候,他臉上也沒有什麽厭惡、冷淡的情緒,而是帶著點無奈的悲憫。


    淨涪佛身的這些反應,安撫了曾大壯和曾老頭開始時候忐忑的心情,也讓他們漸漸地放開來了。


    放開來的曾大壯說完了村頭村尾的那點兒事情,一時竟又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麽了。但幸好,淨涪佛身方才的那些反應定了他的心。


    他已經能夠確定了,麵前這個年輕僧人其實並不介意他說的什麽。


    所以想不出自己該繼續說些什麽的曾大壯頓了一頓後,索性就說起了他自己、他們家,以及他的老爹老娘。


    曾大壯真的沒想過要跟麵前這個神通廣大的年輕僧人求些什麽,所以他說起他自己的時候,話音裏就沒有了愁苦的意味,而是感激的、慨歎的以及向往的。


    他想要好好地跟他老爹學做木工。他還沒生病的那會兒雖然年紀還很小,但他爹當時已經帶著他一一摸過木工工匠的那些工具了。他還拿著一些小刀小刨頭自己做些小玩意玩,雖然那些小玩意做工都不算很細致,但曾大壯覺得......


    說到這裏,旁邊隻在偶爾時候搭過兩句話且一直低頭摩挲著炕桌邊沿的曾老頭忽然抬起頭來,相當驕傲地接過話頭道:“他那會兒做的那些小東西,比我小時候剛剛開始時候做的東西,要好。”


    被半途截去了話頭的曾大壯也不惱,憨笑著撓了撓頭。


    淨涪佛身還是沒說話,但聽得曾老頭這句話,他臉色正了正,點得一下頭。


    曾老頭見得淨涪佛身信了,咧著嘴笑了一下,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他還縮了迴去,還低頭去看炕床上的炕桌,還拿著手指去摩挲著那木質的紋路,仿佛這張他自己親手打出來的炕桌就是個了不得的稀奇寶貝一樣。


    曾大壯略有些無措地看了看淨涪佛身一眼,原本就還撓著他頭的手指又再使力撓了一下,才終於收了迴來。


    邊將手收迴膝上,曾大壯邊又拿過了話頭。


    開始還隻是些瑣碎的小事,但後來曾大壯漸漸地就說到了他自己身上。


    “我其實還想著......”他有點遲疑,還有點心虛地瞥了瞥他旁邊的老爹,“先......不......成親的......”


    他吞吞吐吐的,總算是將他自己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


    也如他所料想的那般,旁邊原本還安靜聽著的曾老頭一時就怒了,他猛地抬頭,瞪著眼盯著曾大壯,聲音是他這一輩子都少有的尖銳刺耳,“你再說一遍!”


    曾大壯低著頭沉默。


    曾老頭這時候是真顧不上對麵的淨涪佛身了,他死瞪著曾大壯,喝道:“你剛才說什麽?!再給我說一遍!”


    淨涪佛身才剛抬了抬手,想要先安撫了曾老頭,讓曾大壯將他自己的考量說出來。但他的手腕不過才動了動,內屋隔著的厚重草簾子就“刷”地一下被人掀起,一道同樣瘦削的身影從那邊躥了過來。


    那人伸手一攬,先就將曾大壯護在了懷裏,然後才側臉去看著曾老頭,用比他更尖銳更刺耳的聲音反喝道:“曾二山,你是個什麽意思?!好端端的,為什麽罵大壯?!啊?你為什麽罵他?!”


    是曾老婆子。


    曾老婆子確實瘦小枯槁,但她那身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氣勢,不單令直麵她的曾老頭一時啞言,就連旁邊的淨涪佛身也都多看了她一眼。


    也許,這就是母親......


    淨涪佛身看著麵前的曾老婆子,忽然想起了十餘二十年前,也是這樣護著他的沈安茹。


    盡管那個時候的程涪其實真沒有旁人看著的那樣軟弱無力,但沈安茹就是硬生生地攔下了所有衝著他去的惡意。哪怕那些人,也包括了沈安茹的公公婆婆和夫婿......


    淨涪佛身在一旁坐著,安靜地看著麵前的這一幕,心中也升起了淡淡的思念。


    身在程家的淨涪本尊能察覺到佛身那邊傳來的淡淡感念,看了坐在他對麵的沈安茹一眼,眼瞼忽然落下。


    沈安茹察覺到淨涪的異樣,連忙凝眼看去。


    她沒有修為,不知道淨涪現在是個什麽情況,所以完全不敢打擾,隻能幹坐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等著。


    不過幸好,她也沒有等多久。


    或者說,其實就隻是睜眼、閉眼的那一小會兒工夫。


    淨涪很快就睜開了眼,迎上她的視線。似乎是察覺到了她的擔憂,他還對著她笑了一下。


    沈安茹愣了一愣,慢慢地也笑了起來。


    沈安茹或許知道,也或許不知道,此時坐在她麵前的這個淨涪,其實和前一刻坐在她麵前的那個淨涪有些許區別。


    當然,這兩個有些許區別的淨涪,其實也都是淨涪,也還都是她的兒子。


    淨涪本尊坐在曾家的炕床上,目光平淡地看著麵前的這一場注定了結果爭吵。


    說是注定了結果,其實也真的是很明白。


    疼愛著孩子的父母,總是拗不過孩子。


    曾老頭憋氣了半響,雖然還是顧慮著麵前的婆娘,也仍然拿出了他少有的強硬,怒答道:“我為什麽罵他?啊?你問我為什麽罵他?你問問他,你自己問問他!”


    曾老婆子看著就隻是聲音放平了一點,怒火還是不減的曾老頭,心裏也是真有些猶疑。


    她家老頭子什麽樣子的,她清楚。如果真不是大壯鬧出了什麽大事,他早服軟了,哪兒還會是這麽個氣悶的樣子?


    曾老婆子還在想著呢,被她護在身後的曾大壯就伸手壓下了還護著他的手,低聲道:“娘,這事,不怪爹......”


    曾老頭哼哼了兩聲,沒說話。


    曾大壯心裏的考量,淨涪佛身和本尊一眼就能看出來了。


    其實還是為的曾老頭和曾老婆子兩人。


    曾家現在什麽樣的家底,曾老頭知道,曾老婆子知道,便連一直天真純摯的曾大壯其實也清楚。


    哪怕曾老頭和曾老婆子都是勤快人,從來不偷懶,不耍賴,家裏年年都有進項,可因為曾大壯一人,這家裏的進項就都得花費出去,少有能積攢下來的。


    這其實還不打緊,錢財的事情,再掙總還是有的。何況曾大壯他已經好了,填補了家裏的那個無底洞,還多了一個壯勞力,曾家能喘一口氣了。


    真正讓曾大壯心驚心悸的,是曾老頭和曾老婆子的身體。


    他病的那麽二十餘年,他老爹他老娘根本就是憋著一口氣撐過來的。


    為了他節衣縮食,為了他每日早出晚歸拚了命地幹活掙錢,為了他熬成現在這個幹瘦的模樣......


    現在打眼一看他們,確實是不錯,精、氣、神很足,比他們這二十年的任何時候都要足,讓人覺得他們精神,覺得他們利索。可是......


    曾大壯自己看著心驚啊。


    他沒學過醫術,不懂醫理,不知什麽樣的身體是好的,什麽樣的身體又是壞的。但他看著自己爹娘,就覺得......


    他們跟個紙皮燈籠差不多了。


    就靠著一口氣撐著,內裏什麽的其實都是空的。等到什麽時候紙皮被戳破,人也就......


    曾大壯不敢想。


    他知道自己的爹娘還想拚一把,要給他多攢些銀錢娶媳婦生孩子,要讓他成家,讓別人知道,他曾大壯不差別人些什麽了。


    可是......


    曾大壯怎麽能眼看著自己老爹老娘為了那點銀錢拚盡最後的那一點氣?


    他二十餘年這麽靠著爹娘走了過來,好不容易等到了清醒的這一日,卻沒給爹娘過上什麽好日子就要給他們送終?


    他不是水蛭!


    曾大壯狠狠地抹了一把淚。


    淨涪本尊看著抹淚的曾大壯,心底那一刹那間,也閃過些悵惘。


    若子欲養而親不待......


    淨涪本尊輕輕地閉了閉眼睛。


    他閉眼閉得一小會兒,再睜開眼來的時候,卻是將目光往側旁挪了一挪,看到了聽著曾大壯的話掩麵哽咽的曾老頭和曾老婆子。


    他那目光蜻蜓點水一般地掠過曾老頭,停在了曾老婆子身上。


    依稀的,他看到了另一張熟悉且溫柔的麵孔。


    若是沈安茹......


    沈安茹不同於曾老婆子。沈安茹衣食無憂;沈安茹身體一直康泰穩健;沈安茹除了他之外,還有一個程沛陪著她,護著她;沈安茹......


    但真正說起來,沈安茹其實和曾老婆子也像。她不是不想每日裏都能見到她的孩子,不單單隻有程沛;她不是不想盡她的能力給予她的孩子們他們想要的東西;她也不是不想護持著她的孩子們走過一段人生路,無論那段路途是平坦還是坎坷......


    她想的,她都想的,可是她沒有那個能力,她唯一能做的,就隻有放手。


    她隻能放手,讓她的孩子們自己去走他們的路;她隻能安靜地停留在原地,等待著她的孩子們偶爾一次的歸來......


    她不曾怨懟,更不曾悲啼哭泣,就仿佛她從不曾惦念牽掛過一樣。


    因為她知道,她無比清楚地知道,一旦她怨懟,一旦她悲啼哭泣,她的孩子們也都會知道。他們會掛念著她,會憂心著她。


    可是,她的孩子們正在摸索著行走的那條道路是如此的崎嶇坎坷,一步行差踏錯......


    好些,自此再無進境,原地踏步;差些,從此沉淪墮落,粉身碎骨。


    她如何舍得?!


    她的孩子們個個驚豔絕才,灼灼耀目,她怎麽舍得因為她而讓他們從天際墜落,成為讓人歎息不已的流星?


    哪怕僅僅隻是一個可能,她都舍不得,也不敢。


    所以她笑,所以她平淡安靜,所以她從不提起她自己的那些想念,她的那些翻來覆去的夜晚。


    她的孩子們迴來了,她就去見他們;她的孩子們離開了,她就守在原地,等著他們的迴頭。


    她想要讓她的孩子們一迴頭就能看到她,想要讓她的孩子們不要為她掛心。


    她都做到了。


    她從不將這些話跟她的孩子們說起提起,隻將那絲絲縷縷的牽掛惦念揉進了針線裏,縫製成一件件衣裳,然後放好,等待著她的孩子們歸來的那一日。


    沈安茹的日子一日日地走過來,她依舊麵無風霜,她仍然麵色紅潤如春花,但在這些時光停留跡象的內裏,卻也是她一日日隨著時光散去的生命力。


    哪怕再是保養得宜,凡人,總是有著壽數終盡的那一日,且每一日,都是他們走向那最後一日的腳步。


    無可挽迴,無可阻攔。


    時光,就是這樣的無情。


    這一日,終將會到來。


    而待到那一日到來,沈安茹壽終,踏入地府,轉入輪迴,卻也就是他們母子親緣斷絕的時候。


    淨涪佛身清楚地體會到那從本尊那邊傳來的隱隱疼痛,抬頭,望定了對麵正在親手與他煮茶的沈安茹。


    沈安茹抬起頭,迎上淨涪佛身的目光,笑了笑,問道:“怎麽了?可是有事?”


    沈安茹的話語其實還未說盡,但她也不用再說出話來,因為她知道,她所想要他聽見的他都明白。


    淨涪佛身搖了搖頭,身體穩穩地坐在原地,紋絲不動。


    沈安茹認真地察看過淨涪的臉色,確定他是真的不勉強,才沒再說什麽。


    淨涪本尊也收迴了目光,將他麵前放著的那碗粗茶端起。


    茶是真的粗茶,但也是曾家所能在短時間裏拿到手來的最好的茶了;碗是瓦碗,碗邊粗糙,顏色灰樸,隻是尋常人家拿來吃飯用的瓦碗,並不是特意拿來盛茶的茶盞,別說曾家,就連這一個村子裏,也沒有茶盞這種東西。


    淨涪本尊沒有喝茶,隻用手端著那碗瓦碗,然後輕輕轉著手腕,看那瓦碗裏的茶水晃悠起來的小小水紋。


    他不喝茶,不是因為嫌棄這碗、這茶水,而僅僅隻是因為,他這時候沒有這個心情。


    他就那樣一直看著碗裏的水,久久沒有動作。


    曾家的那一場爭吵已經平息,曾家一家三口子,誰都沒有說話,各自轉頭哭。


    曾家的一整個屋子裏,就隻剩下那偶爾泄出來的幾聲哽咽。


    淨涪本尊還在晃悠著手中的瓦碗,目光也始終還在注視著這碗中晃悠的茶湯。


    淨涪本尊的動作沒有加劇,還是如開始時候的緩慢而寂靜,但隨著時間一點點的流逝,他手中端著的那一碗茶湯晃悠的幅度卻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漸漸地,那茶湯越過了碗沿。


    但即便是這樣,那茶湯還是沒有漏出茶碗,而是繼續一點點地往上攀升。


    往上攀升的茶湯若是細看,其實顏色已經和還那些剩餘在瓦碗裏的茶湯不太一樣了。比起瓦碗裏的茶湯來,那些像是攀天梯一樣往不斷往上攀爬的茶水質地更清、顏色更純,甚至還散出一股隱隱的清香。


    到得曾家一家三口子終於平複心情的時候,淨涪本尊手上端著的那一碗瓦碗裏的茶水已經完全脫離了瓦碗,隻在碗底留下一片黑黝黝的沉積物。


    那些質地更清、顏色更純、透著清香的茶水攀升到淨涪本尊手腕上方虛空後,須臾間便聚合成一團至清至純的水團。


    不過水團也僅僅隻在虛空中停留了一刹,就在景浩界天地規則的影響下,化作了一條細長的水色神龍。


    神龍虯角崢嶸中揉合著一種水體特有的柔和,湛然有光的雙眼裏更是閃爍著一種天地靈粹特有的靈性。


    淨涪本尊靜靜看著這一條他攫取天地間遊散的靈質匯聚成形的水色神龍,半響沒有動作。


    天地靈質,是景浩界天地中存在著的一種介乎於天地靈氣與天地靈粹之間的物質。它比天地靈氣厚沉,比天地靈粹輕靈,存乎於這兩者之間,亦兼具著兩者之間的特點,所以相對而言,天地靈質又要被天地靈氣和天地靈粹更難以萃取。


    不過這點問題對於淨涪本尊來說,完全沒有任何阻礙。但凡他想,這天地間許許多多散落在各處的天地靈質能盡為他所用。


    或者說,隻要修為境界到達一定程度的修士,那點小問題就完全攔不住他們。


    之所以沒有人這樣動作,其實也還是因為一條在景浩界修士中流傳的潛規則而已。


    天地靈質,退可化天地靈氣,進可成天地靈粹。若是每一個有能力的修士都大肆采用天地靈質,那景浩界天地之間各種天地靈粹資源的數量乃至質量都是可以預見的。


    沒有誰會那麽蠢笨。


    真要是有,那必也是早早就要被其他人打殺淘汰的家夥。


    淨涪本尊這會兒其實完全沒去想那些有的沒的,他隻是單純地對著他麵前的那一條水色神龍發呆而已。


    真的是很難得。


    身在程家的佛身淡淡地想著,卻也警覺地收攝自己的心神,沒讓自己這邊的想法傳遞到淨涪本尊那邊去。


    他也沒想打擾淨涪本尊這一次難得的發呆。


    曾家一大家子各自哭了好一會兒,就沒再繼續了,而是三人摟在一起靠了一陣,就又各自散開了。


    曾老婆子原還想著重新退迴到廚房那邊,但她才剛轉身,就看到了淨涪本尊麵前飄著的那一條水色神龍。


    “啊......”


    她驚叫了一聲。


    哪怕很快曾老婆子就反應過來,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也還是沒捂住那一聲驚唿,讓那聲驚唿驚醒了還在發呆的淨涪本尊。


    淨涪本尊轉過目光,望定曾老婆子。


    曾老婆子想道歉,卻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隻能渾身冷汗地站在原地。


    淨涪本尊眨了眨眼睛,轉開了目光。


    這一迴,他望定的是曾大壯。


    曾老婆子都還沒能從那種沒頂的恐懼中迴過神來,就看到了那個年輕僧人的目光轉移。


    那一刹那,她的心髒都要停了下來。


    她眼睛瞪得大大的,木木地也順著淨涪本尊的目光挪到了她兒子身上。


    但出乎她意料且讓她安心的是,她兒子似乎沒感覺到她方才承受的那一種恐怖壓力,還平平常常地站著。


    曾老婆子唿吸一下子平靜了下來。


    她沒敢多話,也沒敢離開,就隻垂著眼站在原地。


    淨涪本尊看了曾老婆子一眼,沒再有任何表示。他重新將目光落定在曾大壯身上,打量著他的臉色,確定他此刻心底最為迫切、渴盼和隱蔽的祈求。


    曾大壯似乎察覺到了什麽,他抬起目光來迎上那位年輕僧人的視線,一眨不眨,堅定且無悔。


    淨涪本尊垂落眼瞼。


    就在他眼瞼落下的那一刻,那一條漂浮在他身前的水色神龍忽然仰天一聲長吟。


    長吟聲中,水光一閃。


    頃刻間,水色神龍炸開,化作三團水團,以光都無可追及的速度飛向曾家三口人,沒入他們的胸口處消失不見。


    三團水團飛沒入他們曾家三口人的那一息間,曾家三口人仿佛聽到一聲清越的長吟在他們耳邊響起,震蕩著他們胸腔,填補這二十餘年間他們折損掉的身體本源。


    這一種填補,並不是那種如同井水從木桶直接傾倒進水缸裏的那種填補,而是那種泉水慢慢流入幹涸水潭的那種滋補潤養。


    最重要的是,那泉水是活水。


    它來自泉眼。


    仿佛還會有涓涓的泉水一直從那口泉眼裏流出,源源不斷地滋養著幹涸水潭的感覺。


    曾家三口子幾乎想要在那一種無比舒服的感覺中睡去。


    他們仿佛睡著了,又似乎一直都是清醒著的。但事實到底是那一種情況,卻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楚。


    他們隻知道,等他們再醒過神來的時候,身體是有力的,手臂是利索的,眼前的一切也都是明亮清晰的。


    曾大壯還來不及體會自己的感覺,先就轉了眼睛來迴地去看曾老頭和曾老婆子。看見他們的樣子,曾大壯聲音都是抖的,“爹......娘......”


    聽得曾大壯的叫喚,曾老頭和曾老婆子中氣十足地應了一聲,“誒......”


    曾大壯一時忍不住,又留下了眼淚來。


    但這一迴,他沒有掩麵,因為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不看他爹娘那副年輕的模樣,甚至他一雙眼睛還一直盯著曾老頭和曾老婆子不放,連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就怕自己一個眨眼之後發現,這一切其實就隻是他自己的幻想而已......


    盯著看了好一會兒,曾大壯終於能確定這一切真不是他自己的空想,而是事實。


    不是空也不是假的空想,而是事實。


    曾大壯猛地起身,一步下了炕床,在炕床下頭麵對著淨涪本尊跪了下去,額頭一下下重重地磕在地麵上。


    “謝謝,謝謝,謝謝......”


    曾老頭和曾老婆子反應過來,也想要趕到曾大壯身邊跪下。


    淨涪本尊搖了搖頭。


    他不過一抬手,便有一股力道憑空落下,將曾老頭、曾老婆子連帶著曾大壯都扶了起來。


    但哪怕是被扶了起來不能再跪下去,曾大壯口中也還一直不停地念叨著謝。


    淨涪本尊從炕床上下來,拿起先前解在一邊的隨身褡褳,重新將它掛在身上。


    曾家一家三口子原本還在激動萬分地含淚不斷稱謝,見得淨涪本尊這番動作,一時也都停了下來。


    曾老婆子嘴巴張合了一會兒,到底也沒敢再開口。


    曾老頭是想說話又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也隻能沉默。


    到最後,也還是曾大壯定神問道:“小師父,你這是......要走了嗎?”


    淨涪本尊點了點頭,手上動作不停。


    曾大壯也是想說些什麽要再留他一留,卻也想起早前淨涪佛身在答應跟他們迴家之前曾經告訴他們的話。


    他接下來是還有別的事情要忙的。


    曾大壯想起這一點,就沒再開口說要留他,而是頓了一頓後,道:“小師父,我送送你吧。”


    淨涪本尊看了他一眼,點了頭。


    他,以及佛身是都清楚的,這曾家一家子,真的沒有別的私心,就是想盡一盡,跟他道謝而已。


    曾大壯鬆了口氣,跟在淨涪本尊身後往外走。


    曾老頭和曾老婆子也跟在曾大壯身後,和他們一道出屋。


    但在離開曾家之前,曾老婆子迴了他們住的屋子裏,從某個旮旯裏摸出一塊灰撲撲的布袋子,看也沒看,直接塞進了袖袋裏,然後才趕步跟上了曾家兩父子。


    曾老婆子和曾老頭都想跟曾大壯一道,送淨涪本尊到更遠一點的地方,但還在村口,就被淨涪本尊攔了下來。


    曾老婆子看了看表情平靜的年輕僧人,沒敢多說話,隻能一把將曾大壯拉過來,直接將那一個布袋子塞到了曾大壯的袖袋裏。


    曾大壯摸索了一下,沒說話。


    曾家一家三口人的那番細微動作,淨涪本尊全都看在了眼裏。


    他眨了眨眼睛。


    曾大壯將淨涪本尊送到了鎮上,還想要帶著他去車行,送他去離這鎮裏最近的城。


    但淨涪本尊拒絕了。


    曾大壯沒有辦法,撓頭半響,幹脆直接問淨涪本尊道:“小師父,你一向都是怎麽趕路的?”


    淨涪本尊抬手,指了指街上的行人。


    曾大壯剛想皺眉頭,忽然又想起麵前的這個小師父神通廣大。


    走路,哪怕是長時間的走路,對這位小師父來說也不是什麽難事。


    他沒說話,隻是伸手摸了摸自己袖袋裏的那個灰撲布袋子。


    哪怕這裏頭裝的已經是他們家裏所有的銀錢,對於這位小師父來說,怕也不是什麽......


    他咬了咬牙,低著頭,伸手從袖袋裏摸出那個灰撲撲的布袋子,雙手捧著遞到年輕僧人麵前,“小師父若是不介意,請......”


    “請收下這點盤纏。”


    哪怕這點銀錢確實很少,很拿不出手,該給的也還是要給。


    這是他們家的心意。


    淨涪本尊定定地望著那個布袋子,然後將目光抬起,又望定那個低頭慚愧的年輕人。


    他沉默得片刻,雙手將那個布袋子接了過去。


    感覺到自己手上一輕,曾大壯忍不住咧開嘴又笑了起來。


    淨涪本尊低垂著頭,拉開那個布袋子。


    那布袋子裏裝著的,並不是一塊塊完整厚實的銀錠子,而是幾塊大小不一的碎銀子。甚至那一小片碎銀子裏頭,還有著用紅繩子串起來的一小串銅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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