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李天樂離婚後大約一年，由於孤獨，一天鼓起勇氣來到中央大街上的那個頗有名氣的酒吧，廣告上說它“向有頭腦、老於事故的單身男女打開大門”，這地方叫做見麵市場。
為怎樣打扮，怎樣才能舉止大方，她花費了不少時間，她必須打扮得十分迷人，但不能讓人覺得下賤，露骨。必須顯得機靈、活潑，專心一意地聽男人們講話，自己少開口，友好但不冒失，除非被問及，決不發表自己的看法。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衫，腰上係著一根寬大的皮帶，羊毛衫緊身但合度，不失禮儀。她穿著一雙透明的連褲襪和一雙淺口鞋，鞋跟使她增高了五六寸。
她薄薄地在臉上抹了一層粉，淺淺地上了點胭脂和口紅。她看了看效果，又上了些唇彩。
見麵市場裏亂糟糟的，比她想的要小得多。由於裏麵的人太多，有很多男人隻得站在外麵的人行道上，他們喝著啤酒，在相互聊著什麽。
她忐忑不安地擠到裏麵，使她感到驚愕的是這裏的大多數女人、男人和他們的伴侶都比自己年輕，多數女人不到20歲，或者20出頭，身著樣式新潮、色彩豔麗的服裝，相比之下她感到自己太落後了，太老了。
她花了15分鍾才走到櫃前，又過了5分鍾，一個傲慢、忙碌的招待才給她倒了一杯啤酒。
她迴頭看了看。一個高大的但皮膚很黑的青年，一頭的卷毛，象一枚羅馬硬幣上的側麵像。他穿著一件襯衫，胸部大開著，肌肉發達的脖子上有3根金鏈，裝飾華麗的垂掛在胸脯上搖晃。
他身上的香水味使她差點嘔吐出來，他的牙齒參差不齊，胡子很久沒有刮過了，很髒。
她突然覺得他一定對任何事情都 不在乎，滿不在乎。
在這一點上，她傾佩他。
她沒有離開櫃台，喝著啤酒。她看著眼前這個使她眼花瞭亂的奇異的世界，感到自己猶如迷路走進了馬戲場，除了自己，每一個人都在表演。
閏靜發現那些女人的外衣都是低胸的，乳房有一部分顯露在外麵，背心式的上衣很緊，緊身牛仔褲繃得屁股線條分明，有些還貼著標牌，意思有“漂亮的屁股”，“翹起的屁股，”“性感女郎”。等等。
晚上11點半剛過，她就來到了見麵市場。一小時後，喧鬧聲和相互摟抱達到高潮，然後，相互認識了的就一對對地離開消失了。閏靜還站在櫃台前，喝著無味的啤酒。由於不住地向人微笑，她感到臉上有些發痛。
“怎麽迴事？美人？”那個黑皮膚的青年說，他離她隻有一肘之遠，“還沒有中意的人選？”
他放聲大笑起來，頭朝後仰，大張著嘴。她看見了他的爛牙，舌苔很厚，喉嚨鮮紅。
他從招待手裏接過一杯啤酒，一口氣喝下了一半，啤酒流了一下巴。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四下看了看空蕩蕩的房間。
“我誤了船，”他對閏靜說，“想找個地兒消遣消遣，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對著她笑起來，嘴裏噴出一股酸氣，象是啤酒，他拍了拍她肩膀：“你是哪兒的人，寶貝兒？”他問。
“是均水的。”她說 。
“哦，不知道，沒聽說過。”他說，“昨晚我遇上了一個真正的寶貝，我想到她那兒去。可她家太遠，你看這就是人的運氣，我根本無去上什麽海東區，我隻知道我不能離市中心太遠，那會耽誤事的。”
“是嗎？”她調皮地說。
“那麽，走吧，”他說，“隻有笨蛋才會挑挑揀揀。”
她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還是指的是她。
他帶她來到了一個小時酒店裏，一進屋他就說：“撒泡尿，”然後就衝進了洗澡間。
他沒關門，她聽見了尿濺著尿池壁的聲音。她把手放在耳朵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發呆竟不敢跑出去。
他走了出來脫掉襯衣和褲子，身上隻留下了一條如同下體護身一般大小的底褲，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隆起的部位。
“我還有半截有趣的煙。”他說，當發現她正在看自己時，他笑起來，“不是這兒，”他用手指著說，“我的意思是我有上等的大麻煙，想抽兩口？”
“不，謝謝。”她拘謹地說，“你抽吧。”
他從褲子兜裏找到了他說的那半支煙。他點上了煙，眼皮低垂著深深吸了一口。
“天賜的神物，”他慢慢地說，“你知道什麽叫做大麻嗎，寶貝？”
“知道，是一種有麻醉作用的東西。”她說，
“你說對啦。”他懶懶地說，“不過它很不好弄到。”
“我不知道，”她不解地說。
“你肯定不知道。”他說，“你們這些老婦人都不會明白，假如你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兒，我會教你，不過得稍等一會兒，誤不了事兒。把衣服脫了，寶貝兒。”
床上的東西很簡陋，薄薄的墊褥凹凸不平，床單破舊，布滿汙跡。他不讓她關燈，這樣她看得見他又看得見自己。她隻有閉上眼睛才看不見所發生的事情。不過，也不完全是這樣。
他身上散發著汗臭味和令人作嘔的香水味，周身長滿了毛。
就象吳娜教她的那樣，她呻吟著，“太好了！”她不住地喊著，“太好了！”她突然想起家裏的燃氣可能沒有關。
“你是怎麽搞的！”他抱怨說。
最後，他那毛乎乎的身子壓在她身上，用體重來折磨她。然後他嗚咽了一聲。立即滾到一旁。
他又點上了大麻，他口中吐出一條細細的煙絲。
“挺不錯，”他說，“是不是不錯？”
“是我經曆過的最好的一次。”她答道。
“你曾有過類似的經曆？”
“當然，”她撒謊說，“有過兩次。”
“還有什麽？”他笑著得意地說，“有沒有感到過疼痛？”
“我得走了。”她說著坐了起來。
“哦，不，”他說著把她按倒，“還不忙，我們的事兒還沒做完。”
後來她往家趕，坐在出租車裏她才意識到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她的。不過這樣更好些。
“再要些酒？”她問鄭天明，“你的杯子空了。”
“好吧，”他笑著說，“謝謝。我們不妨把這瓶酒都喝了，我真的很喜歡這酒。”
她站起來，兩人都不感到拘束，他們很相象，如同一個人和他在鏡子裏的影子：臉色蒼白，骨骼清瘦，精神恍惚，他們本來應該是兄妹才對。
“這比排隊看電影好些。”他說，“也許排一陣根本就沒有什麽結果。”
“去參加人擠人的聚會也一樣。”她說，“大家很快就會喝醉了——就象在吳娜家舉辦的那次。”
“我想你很愛出門。”
“我倒真的寧願在家度過一個寧靜的夜晚，”她說，“就像這樣。”
“哦，對。”他馬上讚同道，“四處亂跑會讓人厭煩，這一點我明白。”
他們望著對方，眼睛裏沒有表情，都在說謊。他又開了口。
“其實，”他的聲音非常低，“我出門次數並不多，實際上很少。”
“說實話，”她說，眼睛沒有正視他，“我也一樣，多數時候就我一人。”
他抬起頭來，眼睛一動不動。他把身體往前湊了湊。
“這就是為什麽我願意來找你，閏靜。”他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參加過私人聚會，也去過酒吧，在那裏，每個人似乎都在喊叫，大家從不談那些，我意思是重要的事情。”
“你這話非常正確，”她說，“每個人都在喊叫，沒有一個人舉止規矩，連起碼的禮節都沒有。”
“對，”他興奮地說，“對！和我的感覺完全一樣。如果你說些文明的話，他們就覺得跟沒有說一樣。人們不住地推你，撞你，連推帶擠，不管前麵有沒有人，徑直隻管走過去。對我來說，這真讓人討厭。”
她欽佩地看著他。
“對，”她說，“我的感覺也一樣。我也許比較守舊，不過……”
“不，不！”他表示反對。
“不過我倒情願獨自坐在家裏，”她繼續說，“讀一本好書，或者看電視裏那些使我感興趣的教育節目，這比起整日匆匆忙忙，疲於奔命舒服多了。”
“這話我十分讚同，”他熱情地說，“除了……”
“除了什麽？”她問。
“哦，你看，你我住在世界上最瘋狂的城市裏。我知道——最近我一直這麽想——是否它對我有所影響。我是這麽想的，喧鬧、憤怒、挫折、肮髒和暴力，它們一定能產生一些影響。你說是嗎，閏靜？”
“我看是這樣。”她慢慢地說。
“我的意思是，”他不顧一切地說，“有些時候我感到自己的應變能力極差，有些東西我控製不住，結果成了它的犧牲品。如今世事變更得很快，沒有任何東西保持原封原樣。可是，結論是什麽呢？甘願退迴到蠻荒時代？誰願這麽做呢？或者複舊？我相信這決非人力可及。這是——是發展的趨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把酒一飲而盡。他笑起來整個身體都在抖動。
“我的話可能不中聽，”他說，“對不起。”
“你沒有使我感到厭煩，鄭天明。”
“叫我天明。”
“你沒有使我感到厭煩，天明。你所說的非常有趣，真的認為環境能影響我們？即使我們意識到它是多麽地可怕，並且奮起反抗？”
“哦，是的，”他說，“答案是肯定的。你學過心理學沒有？”
“學過兩年。”
“好了，那麽你一定知道我們好比是老鼠，被置於一個惡劣的環境下——四周喧囂，無立足之地，食物很糟，燈火通宵達旦等等。對，得承認人類有著比老鼠發達的智力。有一種能力使我們知道自己是何時身處惡劣環境之中的，且能夠用意誌忍耐它，避免它。不過我仍然要說，我們四周的現實世界可能正在影響著我們，而我們甚至還不知道。”
“你是說物質？物質影響著我們？”
“那當然，被汙染的空氣，放射性物質，被毀壞的水源，人造食物。但是最糟的是我們身上發生的變化，我們屬於哪一類人？我們都在變化，閏靜，這我知道。”
“我們怎麽變化的呢？”
“更加無情，更加不講文明。我們的注意力減弱了，不能集中於一點，性生活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愛情簡直是個玩笑，暴力是一種生活方式，法律得不到尊重，不過犯罪一定要受到懲罰，宗教成了另一種崇拜，不一而足。哦，上帝，你一定覺得我象個末日的預言家。”
她迴到最吸引她的那一點上。
“有這種感覺，”她說，“既然這你都知道，你還認為自己正被改變著？”
他使勁點點頭。
“那天晚上，”他說，“我在電視機前吃飯，桌上擺著牛肉香腸、蠶豆和一聽啤酒，電視裏演的是在過去窮苦老百姓的生活，我坐在那一邊吃著，一邊喝著，一邊看著那些吃不上飯的兒童，嬰兒，他們的手和腿骨瘦如柴，肚皮脹鼓鼓的，眼睛上還有蒼蠅。我坐在那吃著牛肉香腸、蠶豆，喝著啤酒，看著那些人慢慢地死去。過了一會兒我好象發現了什麽，就哭了起來。”
“我見過那種可怕的事情。”她同情地說。
“不，不，”他感到苦惱，“並不是由於可怕我才哭，而是因為我的感情麻木了。我看著那些畫麵，知道它們都是真實情況。那些人真的都快死了，可我一點同情心也沒有。我隻是吃著牛肉香腸和蠶豆，喝著啤酒看電視，我一點知覺也沒有。閏靜，我發誓，我一點知覺也沒有。這就是我所謂的這個世界正在改變著我們，可是我們並不認為自己已經被改變了。”
突然，他眼睛裏淚汪汪的，完全出乎閏靜的意料之外。然後他哭泣起來，她無奈地看了他一會兒，向他伸出了雙手。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沙發跟前，在她麵前脆下。她用一隻手臂抱住他單薄的雙肩，往懷裏摟了摟，另一隻手撫摩著他的耳朵後麵的頭發。
“好了，”她的聲音溫柔，像在低聲唱歌，“好了，天明，好了。”
為怎樣打扮，怎樣才能舉止大方，她花費了不少時間，她必須打扮得十分迷人，但不能讓人覺得下賤，露骨。必須顯得機靈、活潑，專心一意地聽男人們講話，自己少開口，友好但不冒失，除非被問及，決不發表自己的看法。
她穿了一件黑色的高領衫，腰上係著一根寬大的皮帶，羊毛衫緊身但合度，不失禮儀。她穿著一雙透明的連褲襪和一雙淺口鞋，鞋跟使她增高了五六寸。
她薄薄地在臉上抹了一層粉，淺淺地上了點胭脂和口紅。她看了看效果，又上了些唇彩。
見麵市場裏亂糟糟的，比她想的要小得多。由於裏麵的人太多，有很多男人隻得站在外麵的人行道上，他們喝著啤酒，在相互聊著什麽。
她忐忑不安地擠到裏麵，使她感到驚愕的是這裏的大多數女人、男人和他們的伴侶都比自己年輕，多數女人不到20歲，或者20出頭，身著樣式新潮、色彩豔麗的服裝，相比之下她感到自己太落後了，太老了。
她花了15分鍾才走到櫃前，又過了5分鍾，一個傲慢、忙碌的招待才給她倒了一杯啤酒。
她迴頭看了看。一個高大的但皮膚很黑的青年，一頭的卷毛，象一枚羅馬硬幣上的側麵像。他穿著一件襯衫，胸部大開著，肌肉發達的脖子上有3根金鏈，裝飾華麗的垂掛在胸脯上搖晃。
他身上的香水味使她差點嘔吐出來，他的牙齒參差不齊，胡子很久沒有刮過了，很髒。
她突然覺得他一定對任何事情都 不在乎，滿不在乎。
在這一點上，她傾佩他。
她沒有離開櫃台，喝著啤酒。她看著眼前這個使她眼花瞭亂的奇異的世界，感到自己猶如迷路走進了馬戲場，除了自己，每一個人都在表演。
閏靜發現那些女人的外衣都是低胸的，乳房有一部分顯露在外麵，背心式的上衣很緊，緊身牛仔褲繃得屁股線條分明，有些還貼著標牌，意思有“漂亮的屁股”，“翹起的屁股，”“性感女郎”。等等。
晚上11點半剛過，她就來到了見麵市場。一小時後，喧鬧聲和相互摟抱達到高潮，然後，相互認識了的就一對對地離開消失了。閏靜還站在櫃台前，喝著無味的啤酒。由於不住地向人微笑，她感到臉上有些發痛。
“怎麽迴事？美人？”那個黑皮膚的青年說，他離她隻有一肘之遠，“還沒有中意的人選？”
他放聲大笑起來，頭朝後仰，大張著嘴。她看見了他的爛牙，舌苔很厚，喉嚨鮮紅。
他從招待手裏接過一杯啤酒，一口氣喝下了一半，啤酒流了一下巴。他用手背擦了一下，四下看了看空蕩蕩的房間。
“我誤了船，”他對閏靜說，“想找個地兒消遣消遣，明白我的意思嗎？”
他對著她笑起來，嘴裏噴出一股酸氣，象是啤酒，他拍了拍她肩膀：“你是哪兒的人，寶貝兒？”他問。
“是均水的。”她說 。
“哦，不知道，沒聽說過。”他說，“昨晚我遇上了一個真正的寶貝，我想到她那兒去。可她家太遠，你看這就是人的運氣，我根本無去上什麽海東區，我隻知道我不能離市中心太遠，那會耽誤事的。”
“是嗎？”她調皮地說。
“那麽，走吧，”他說，“隻有笨蛋才會挑挑揀揀。”
她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還是指的是她。
他帶她來到了一個小時酒店裏，一進屋他就說：“撒泡尿，”然後就衝進了洗澡間。
他沒關門，她聽見了尿濺著尿池壁的聲音。她把手放在耳朵上，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發呆竟不敢跑出去。
他走了出來脫掉襯衣和褲子，身上隻留下了一條如同下體護身一般大小的底褲，她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隆起的部位。
“我還有半截有趣的煙。”他說，當發現她正在看自己時，他笑起來，“不是這兒，”他用手指著說，“我的意思是我有上等的大麻煙，想抽兩口？”
“不，謝謝。”她拘謹地說，“你抽吧。”
他從褲子兜裏找到了他說的那半支煙。他點上了煙，眼皮低垂著深深吸了一口。
“天賜的神物，”他慢慢地說，“你知道什麽叫做大麻嗎，寶貝？”
“知道，是一種有麻醉作用的東西。”她說，
“你說對啦。”他懶懶地說，“不過它很不好弄到。”
“我不知道，”她不解地說。
“你肯定不知道。”他說，“你們這些老婦人都不會明白，假如你不知道是怎麽迴事兒，我會教你，不過得稍等一會兒，誤不了事兒。把衣服脫了，寶貝兒。”
床上的東西很簡陋，薄薄的墊褥凹凸不平，床單破舊，布滿汙跡。他不讓她關燈，這樣她看得見他又看得見自己。她隻有閉上眼睛才看不見所發生的事情。不過，也不完全是這樣。
他身上散發著汗臭味和令人作嘔的香水味，周身長滿了毛。
就象吳娜教她的那樣，她呻吟著，“太好了！”她不住地喊著，“太好了！”她突然想起家裏的燃氣可能沒有關。
“你是怎麽搞的！”他抱怨說。
最後，他那毛乎乎的身子壓在她身上，用體重來折磨她。然後他嗚咽了一聲。立即滾到一旁。
他又點上了大麻，他口中吐出一條細細的煙絲。
“挺不錯，”他說，“是不是不錯？”
“是我經曆過的最好的一次。”她答道。
“你曾有過類似的經曆？”
“當然，”她撒謊說，“有過兩次。”
“還有什麽？”他笑著得意地說，“有沒有感到過疼痛？”
“我得走了。”她說著坐了起來。
“哦，不，”他說著把她按倒，“還不忙，我們的事兒還沒做完。”
後來她往家趕，坐在出租車裏她才意識到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他也不知道她的。不過這樣更好些。
“再要些酒？”她問鄭天明，“你的杯子空了。”
“好吧，”他笑著說，“謝謝。我們不妨把這瓶酒都喝了，我真的很喜歡這酒。”
她站起來，兩人都不感到拘束，他們很相象，如同一個人和他在鏡子裏的影子：臉色蒼白，骨骼清瘦，精神恍惚，他們本來應該是兄妹才對。
“這比排隊看電影好些。”他說，“也許排一陣根本就沒有什麽結果。”
“去參加人擠人的聚會也一樣。”她說，“大家很快就會喝醉了——就象在吳娜家舉辦的那次。”
“我想你很愛出門。”
“我倒真的寧願在家度過一個寧靜的夜晚，”她說，“就像這樣。”
“哦，對。”他馬上讚同道，“四處亂跑會讓人厭煩，這一點我明白。”
他們望著對方，眼睛裏沒有表情，都在說謊。他又開了口。
“其實，”他的聲音非常低，“我出門次數並不多，實際上很少。”
“說實話，”她說，眼睛沒有正視他，“我也一樣，多數時候就我一人。”
他抬起頭來，眼睛一動不動。他把身體往前湊了湊。
“這就是為什麽我願意來找你，閏靜。”他說，“我可以告訴你，我參加過私人聚會，也去過酒吧，在那裏，每個人似乎都在喊叫，大家從不談那些，我意思是重要的事情。”
“你這話非常正確，”她說，“每個人都在喊叫，沒有一個人舉止規矩，連起碼的禮節都沒有。”
“對，”他興奮地說，“對！和我的感覺完全一樣。如果你說些文明的話，他們就覺得跟沒有說一樣。人們不住地推你，撞你，連推帶擠，不管前麵有沒有人，徑直隻管走過去。對我來說，這真讓人討厭。”
她欽佩地看著他。
“對，”她說，“我的感覺也一樣。我也許比較守舊，不過……”
“不，不！”他表示反對。
“不過我倒情願獨自坐在家裏，”她繼續說，“讀一本好書，或者看電視裏那些使我感興趣的教育節目，這比起整日匆匆忙忙，疲於奔命舒服多了。”
“這話我十分讚同，”他熱情地說，“除了……”
“除了什麽？”她問。
“哦，你看，你我住在世界上最瘋狂的城市裏。我知道——最近我一直這麽想——是否它對我有所影響。我是這麽想的，喧鬧、憤怒、挫折、肮髒和暴力，它們一定能產生一些影響。你說是嗎，閏靜？”
“我看是這樣。”她慢慢地說。
“我的意思是，”他不顧一切地說，“有些時候我感到自己的應變能力極差，有些東西我控製不住，結果成了它的犧牲品。如今世事變更得很快，沒有任何東西保持原封原樣。可是，結論是什麽呢？甘願退迴到蠻荒時代？誰願這麽做呢？或者複舊？我相信這決非人力可及。這是——是發展的趨勢。”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把酒一飲而盡。他笑起來整個身體都在抖動。
“我的話可能不中聽，”他說，“對不起。”
“你沒有使我感到厭煩，鄭天明。”
“叫我天明。”
“你沒有使我感到厭煩，天明。你所說的非常有趣，真的認為環境能影響我們？即使我們意識到它是多麽地可怕，並且奮起反抗？”
“哦，是的，”他說，“答案是肯定的。你學過心理學沒有？”
“學過兩年。”
“好了，那麽你一定知道我們好比是老鼠，被置於一個惡劣的環境下——四周喧囂，無立足之地，食物很糟，燈火通宵達旦等等。對，得承認人類有著比老鼠發達的智力。有一種能力使我們知道自己是何時身處惡劣環境之中的，且能夠用意誌忍耐它，避免它。不過我仍然要說，我們四周的現實世界可能正在影響著我們，而我們甚至還不知道。”
“你是說物質？物質影響著我們？”
“那當然，被汙染的空氣，放射性物質，被毀壞的水源，人造食物。但是最糟的是我們身上發生的變化，我們屬於哪一類人？我們都在變化，閏靜，這我知道。”
“我們怎麽變化的呢？”
“更加無情，更加不講文明。我們的注意力減弱了，不能集中於一點，性生活已經失去了它的意義，愛情簡直是個玩笑，暴力是一種生活方式，法律得不到尊重，不過犯罪一定要受到懲罰，宗教成了另一種崇拜，不一而足。哦，上帝，你一定覺得我象個末日的預言家。”
她迴到最吸引她的那一點上。
“有這種感覺，”她說，“既然這你都知道，你還認為自己正被改變著？”
他使勁點點頭。
“那天晚上，”他說，“我在電視機前吃飯，桌上擺著牛肉香腸、蠶豆和一聽啤酒，電視裏演的是在過去窮苦老百姓的生活，我坐在那一邊吃著，一邊喝著，一邊看著那些吃不上飯的兒童，嬰兒，他們的手和腿骨瘦如柴，肚皮脹鼓鼓的，眼睛上還有蒼蠅。我坐在那吃著牛肉香腸、蠶豆，喝著啤酒，看著那些人慢慢地死去。過了一會兒我好象發現了什麽，就哭了起來。”
“我見過那種可怕的事情。”她同情地說。
“不，不，”他感到苦惱，“並不是由於可怕我才哭，而是因為我的感情麻木了。我看著那些畫麵，知道它們都是真實情況。那些人真的都快死了，可我一點同情心也沒有。我隻是吃著牛肉香腸和蠶豆，喝著啤酒看電視，我一點知覺也沒有。閏靜，我發誓，我一點知覺也沒有。這就是我所謂的這個世界正在改變著我們，可是我們並不認為自己已經被改變了。”
突然，他眼睛裏淚汪汪的，完全出乎閏靜的意料之外。然後他哭泣起來，她無奈地看了他一會兒，向他伸出了雙手。
他踉踉蹌蹌地走到沙發跟前，在她麵前脆下。她用一隻手臂抱住他單薄的雙肩，往懷裏摟了摟，另一隻手撫摩著他的耳朵後麵的頭發。
“好了，”她的聲音溫柔，像在低聲唱歌，“好了，天明，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