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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捧著他的臂膀,湊下嘴,輕輕地對著傷處嗬氣,見自己的淚珠不知何時滾出來,正一滴又一滴地落在他的皮膚,她趕忙吸吸鼻子,揉了揉眼,放下手時,瞧見他已醒來,正定定地看著她,眨也不眨。


    「駱斌!」她又哭又笑。「你醒了……你把我嚇死了,你騎這快做什麽?你幹嘛用追的呀?」要來參加笑眉的婚禮,他可以慢慢來,毋需趕成那樣。


    追……是的。追,他要追,不讓他的妻子離去。


    霍地,他像頭大熊彈起上身,也不管全身筋骨疼痛、傷口流血、頭暈目眩,雙臂一張,牢牢地箍住她,喘息地吐出話。


    「別走、別走,靜眉,你不要走,你說過要等我的,你不要走,我、我不讓你走,我什麽都沒有,沒爹、沒娘、武弟死了,他們都離開我,我隻有你……隻有你,別走,你真走,我會瘋的,我會瘋……我、我——」他現在就很像瘋子了。


    靜眉好錯愕,知道事情的某個環節出錯了。她任他擁緊,溫柔地迴抱他。


    「我不走。你躺下來別亂動,我還沒替你擦完藥。」


    「我不要!我不放手,我不要你走!」


    「我沒有要走。你是怎麽——駱斌!?」她話陡地止住,感覺他身軀輕輕顫抖,肩胛上,他臉龐緊貼著的地方正慢慢滲進濕熱感。靜眉心痛無以複加,這個向來冷靜自持、嚴肅峻厲的男子竟在哭泣。


    她費盡力氣才掙開一丁點空隙,小手捧著他的臉,沾著一手濕,她的唇不住地親吻他的頸、他的下顎和他的麵頰,邊喃著:「我說要待你很好很好,你不記得了嗎?我永遠都要待你很好很好,怎可能會離開你?駱斌……不要害怕,我會愛你,我們永遠在一起。」


    駱斌側過臉,以唇吻住她的小嘴,心智在這種醉人的實質保證下慢慢迴複,在她柔聲輕諳中平靜下來,他吻得深沉,掌心在她背脊上來迴地遊移。


    許久,他稍稍離開女子的未唇,頰邊有淚,他喘著氣,低低說著:「那一年,我十歲,武弟九歲,爹病死在床上,跟著娘親她、她就瘋了,整日喃喃自語,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然後咒罵華家,用所有你能想像和不能想像的惡毒話語,不住地咒罵……她真的瘋了。」他又碰了碰她的唇,額頭抵著她,長聲歎息。


    「一天晚上,我睡得迷迷糊糊,隻覺得好冷,醒來時,看見娘抱著我坐在河岸,她在唱歌,唱外婆橋,我心裏會怕,喊著她,可是她仍是唱歌,雙臂抱得我好緊好緊,像要掐入肉裏一般。她說,要我先去找爹,她和武弟也會跟著來……她忽地掐住我的脖子,我不能唿吸也不能叫喊,周遭黑漆漆的,我很害怕,用盡力氣掙紮。」他一頓,抬起頭近距離地看入她的眼瞳,裏頭柔軟深邃,他認得那樣的感情,因她總是那樣的瞧著他,帶著滿腹憐情,團團將他包圍。


    「在掙紮時,你掉到河裏,才讓廣陵莊的人救走?」靜眉替他接起。


    他點點頭,眉目疲憊。「到洞庭廣陵莊後,我開始另一個人生,用盡力氣去學習,我不能輸,也沒本錢輸……後來裴莊主夫婦很賞識我,收我為養子,經過好些年,我才得知娘親在我被救離西安的那一年,帶著武弟在那棵大榕底下自縊,我不知武弟死前是否清醒,娘能那樣對我,自然也能應付武弟的反抗……我該恨誰?自己的親娘嗎?我隻能堅定的告訴自己,無論如何定要踏上華宅家門,那時,心中隻有複仇二字。然後在一個偶然機會下,得知華老爺上廣陵莊求才,我自願前來,以後的事……你都知道。」


    這些事三言兩句就說盡了,這麽輕巧,但其中所承受的折磨和痛苦卻有千斤萬斤重。靜眉為他心痛,小手擦去他臉上發泄過的淚痕,而自己的眼眸卻成淚泉。


    「喔,靜眉,不要哭。」他也撩起她的。


    「我、我忍不住嘛……」


    「那些事已經很久了。」


    「很久還是會痛啊!你都哭了,我心裏好難過……我心會痛啦……」


    這話好似提點了駱斌,讓他想起忍不住流下淚來的最初原因,沒頭沒腦地嚷:「靜眉,不要走。」


    怎麽又提起這個問題?她淚眼朦朧地睨著他,聲音帶著鼻音,「我沒有要走哇。」


    「有!」他不讓她講,重重親了她微嘟的紅唇一下,吼道:「你幹什麽把東西都丟到我的名下,我要那些沒用的土地棉廠做什麽?你以為我需要的是那些嗎?你、你明明說要等我迴來,我人到了兩湖,可是心裏頭全在想你,正事一結束,我騎著馬拚了命地趕迴華家,我隻想見你、隻想把你抱在懷裏,可是你、你走得一聲不響,展煜告訴我你出關中,我就追來了,我追到你了,你馬上跟我迴去。」


    靜眉讓他吼得一愣一愣的,等到空檔時,她偷偷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道:「我托煜哥同你說的。笑眉要出嫁了,霍希克派了隊人馬入關中迎接華家的人,娘身子不太好,煜哥要忙生意,你又恰巧不在,所以我就先隨他們來了,還帶著小寶和舞兒,煜哥說會轉告你,要你得空也上蘭州一趟,參加完笑眉的婚禮再接我迴去,難道煜哥沒跟你說嗎?」話中完全不提財產過繼的事,當作沒聽見唬弄過去。


    聞言,駱斌如遭雷擊,換他的表情變得一愣一愣地,情勢瞬間大扭轉,他腦中艱澀地重新整理,果真沒暇追問過繼之事。


    靜眉見他不吼人了,趕忙搶時間發言:「咱們再差一天的路程就進入蘭州了,可是你由馬背上摔下來,跌得七葷八素、一身是傷,我喚也喚不醒你,霍希克那些弟兄全停了下來,忙著安排客棧,還請來大夫。」


    「唉……煜哥怎地忘了對你說?肯定是他太忙了,害你會錯了意。駱斌……我想和你在一起,我舍不得離開你嗬。」她的臉暈紅暈紅的,忽地輕喊:「哎呀,你臂上的傷又流血了。」


    駱斌在她碰他之前已快一步鎖她入懷,重新整理有了結論,原來是自己擺烏龍、鬧笑話,沒聽展煜詳說,就發瘋似地衝出華府,往關外趕來。


    她從未離棄他,不論是以往,抑或如今,她的承諾延續到水恆的未來。


    他的妻嗬……


    「靜眉……」他柔聲低喚,心情大轉。


    「你的傷口啦,唉……你這人……」她莫可奈何,隻好噘著唇在口子上吹氣。


    「我不痛,你在我身邊,我就不痛了。」這話一語雙關,他的眼盡展柔情。「靜眉,我有事要跟你說。」


    「嗯?」靜眉漫不經心輕應著,注意力都在他的傷上。


    「我不恨華家,也不恨你爹爹了。因為他造就了一個姑娘,那姑娘說要待我好,不讓誰欺負我,然後我就知道了,這一輩子,我已不能無她。」


    他望住她忽地抬起的澄澈眼眸,聲音更輕更啞,「靜眉,我怎能不愛你?怎能?」


    是的,他們注定彼此相愛,為對方,也為自己活著。


    靜眉喜極而泣,她看見了,他終於朝她走來,帶著滿身光彩。


    而未來,幸福可期。


    多年後——


    黃昏,夕陽西斜。那棵大榕依然挺立,沉浸在金紅的霞光中。


    駱斌由棉田和廠子轉迴,剛進門口,就被告知今天蘭州來了貴客。


    他快步走向後院,尚未跨入,孩子的笑聲已傳入耳中。


    心一陣柔軟,嘴角忍不住往上牽動,他終於步進拱門,看見大榕下,他親手為孩子架構的兩具秋千正前前後後暢快地飛蕩,兩名孩子比賽著,歡唿和笑聲興奮地響起。而樹下草地,由蘭州來的一男一女和自己的妻子席地而坐,不知說到什麽有趣的事,妻子秀氣地掩著唇,美眸愉悅地彎起。


    這時,其中一架秋千陡地緩下速度,隨後停止,那女孩兒看見佇立靜望著的駱斌,雙腳一蹬跳下秋千,像隻小鳥般輕輕靈靈地跑來,撲進駱斌懷裏。


    「爹!霍希克帶小姨和阿卓來看樂眉,還送樂眉一頭小紅馬!」


    駱斌彎身抱起她,親了親女孩嫩頰。


    「爹!樂眉可不可學騎馬?好不好?爹,好不好?」


    「好。」他答。


    聽到允諾,女孩兒好高興,兩臂把他圈得更緊,香頰愛嬌地蹭著他的。


    「爹,阿卓說他從沒玩過秋千,今天是第一次玩呢……下迴我們若上蘭州吃瓜,爹幫阿卓做一個秋千,好不好?」


    他微微一笑,「好。」接著眼神一抬,自然地移向大榕這邊,見妻子已朝他走來,唇邊噙著溫柔似水的笑,容顏如此美麗。


    好似……記不得一些事了。


    忘得不知不覺——


    那一年,少年踏入這後院,望住這棵大榕,當時的他,想些什麽?


    駱斌記不得了,隻記得那隻落在他肩上,小小的繡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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