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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恆山,大雪紛飛。


    一處遠離人煙的角落。


    “這些羊也太特麽能吃了吧?把整片山的草根都給掘了。”


    契苾何力望著光禿禿的山頭,無奈地撓著頭皮嘟囔著。


    皇帝加太子二聖,他和阿史那社爾兩位大將軍,加上一路跟從的部落成員和幸存的皇帝禁衛軍。


    這一大坨人吃的穿的,全靠從薛延陀薅過來的羊群。


    這大冬天的,打獵是不可能打的,種菜又種不活,隻能喝羊奶才能維持得了生活這樣子。


    在物資匱乏、又東躲西藏的冬季山區,也就隻有羊奶可以入口了。


    至於羊肉,則是奢望。


    隻有當羊群出現病死或凍餓死時,才能偶爾開個葷。


    主動殺羊是不行的,把羊殺完了,誰給你吃進去草、擠出來奶?


    困難時期,能省則省吧。


    阿史那社爾縮著肩膀,湊過來說:


    “恆山已經算比較挺富饒啦。要是在大漠裏,沒有秋季備草,這些牲畜早就餓死了。”


    兩名胡族將領苦中作樂地笑了起來。


    笑到一半,阿史那社爾猛然想起了什麽,趕緊向坐在旁邊烤著火、看著他倆傻笑的二聖作揖請罪:


    “臣等無能,讓天可汗、小可汗受苦了。”


    他們出生在條件惡劣得多的漠北,對塞外的冬天已經習慣了。


    但是平日裏養尊處優的皇帝陛下和太子殿下,也已經跟著他們喝了幾個月的羊奶了。


    放在過去,這是做噩夢也想不到的展開。


    “遊牧的冬季,原來都是這麽過的呀?”


    李承乾勉強想要做出一個大度的笑容,但是失敗了。


    不知是因為羊奶喝多了,還是雪地裏凍久了,他的臉色煞白煞白的。


    精突太子總算體會了一把真正突厥人的生活,有一種葉公好龍的幻滅感。


    他也總算想明白了,為什麽遊牧民族再怎麽被中原政權暴揍,也依舊要鍥而不舍、前赴後繼地向南方入侵,就像飛蛾撲火一樣。


    喝一整個冬天的羊奶,換誰都要發飆。


    李世民倒是比太子從容自在得多,樂嗬樂嗬地迴答:


    “愛卿哪裏的話?


    “朕平日裏被政務煩擾,耽於聲色犬馬。


    “這幾個月才能得閑小憩一會兒,領略北國風光,在白雪映照之下品味奶酥,直麵本心,也不失為一種樂趣。”


    皇帝表示,在雪山一趟,心靈都得到了淨化。


    他不是嬌生慣養的二代,也是打過仗、衝過鋒、被包圍過的軍人,當然知道在困難期間,不可要求太多。


    又不是某位塚中枯骨,兵敗跑路時還吵著要喝蜜糖水,喝不到就死給你看。


    李世民積極樂觀的態度,感染了所有人。


    “隻需再等個把月,等開春了,牛羊馬匹該下崽子了,鐵勒人總得迴草原去放牧。到那時候,他們在長城的戒備必然鬆懈,我們就能趁亂從雁門關迴到大唐了。”


    資深遊牧契苾何力從專業角度分析道。


    阿史那社爾用胳膊肘推了推他:


    “別說這麽遠的事了,先去給羊找點草吧,否則在入關之前,咱們就隻能喝西北風了。”


    “怕什麽?又不是沒有在雪地裏過過冬,我有經驗,這些羊一時半會兒死不絕。等死完了,冬天早就結束了。”


    哥幾個嘻嘻哈哈地出了帳篷,留下皇帝和太子二人坐在火堆邊。


    李承乾感到有點別扭,也拍拍屁股站了起來:


    “父親,我去替他們找水。”


    “去吧。”


    當帳篷裏隻剩下了他一個人,李世民嘴邊的微笑漸漸淡了下去。


    這幾個月在冰天雪地的生活,絕沒有他剛才描述得那麽輕鬆寫意。


    年輕時南征北戰的舊傷、稱帝後的不健康作息和飲食,讓他的身體落下了一堆暗病。


    在當下惡劣的生活條件下,這些暗病全部激發,給他的健康造成了沉重的打擊。


    身體上的負擔還在其次,心理上的消磨更是讓他尤為痛苦。


    把一國之主玩成了荒野求生,換誰也不可能開心起來。


    而且他還沒有完全從失去李明的打擊中恢複過來。


    不僅如此,還隨著遼東與薛延陀的戰事,而在喪子之痛中越陷越深。


    觸景生情啊!


    “嘶……”


    李世民痛苦地捂著太陽穴,默默地承受著如鐵錘敲擊般的鈍痛。


    身為皇帝,雖然吃的很單調,隻有羊肉和羊奶,但量還是管夠的。


    這反而加重了他的心血管負擔,頭腦疼痛、手腳麻木的症狀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為嚴重。


    可是李世民也無力改變這一現狀。


    在天寒地凍的荒山野嶺,連一點綠色都沒有,有的吃就不錯了,怎麽講究營養均衡?


    “李明……為父錯了,是為父錯了啊……


    “吾看錯了那兩個狼心狗肺之徒,早知道還不如把皇位讓與你,吾做太上皇。


    “不比如今天下大亂、夷狄稱王強得多?”


    他懊悔不已,喃喃自語。


    “吾……比之吾的父皇,弗如遠甚……”


    就在李世民對著火堆垂頭喪氣之時,卻聽見了細微的叮叮當當聲。


    清脆無比,好像是金屬碰撞的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金屬碰撞……


    附近發生了戰鬥?!


    “不好!”


    李世民幾乎立刻從emo的情緒中掙脫出來,快步走出大帳,手腳靈活得不像是病魔纏身之人。


    “陛下,陛下不好了!”


    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爾也急匆匆地衝了迴來,麵色焦急:


    “去取水時發現,遼東軍和薛延陀軍……”


    “立刻隱蔽,別讓他們發現這裏的蹤跡。”李世民打斷了契苾何力,鎮定自若地下達命令。


    人好藏,但他們豢養的成百上千隻羊可不會乖乖聽話隱蔽。


    幸好,此處藏身地是他們精挑細選過的,位於一處峭壁的底部,山壁上還有一處極深的山洞,輕易不會被發現。


    契苾何力的手下立刻上馬,熟練地驅趕著羊群進入山洞。


    安頓完牲畜以後,人員也陸續入洞隱蔽。


    洞穴雖大,但也隻能將將裝下上千的人和牲畜。


    內部擁擠不堪,空氣變得悶熱汙濁,人的汗臭味與羊的羊膻味混合到一起,那氣味簡直了。


    連訓練有素的禁軍,都忍不住幹嘔了幾下。


    “我……去透口氣。”


    李承乾被熏得意識模糊,輕飄飄地走向洞口,又被契苾何力給拽了迴來。


    “殿下您去哪兒,外麵危險!”


    “……我謝謝你哦……嘔!”


    阿史那社爾在盔甲之外,又披上了一層雪白的羊皮,對契苾何力說道:


    “給我幾個人,我去偵查偵查那邊戰場的情況。


    “如果形勢不妙,就立刻轉移。”


    “朕也同行。”李世民走到了洞口。


    “不行!”兩人異口同聲。


    但皇帝打定的主意,誰也攔不住。


    李世民已經披上了一層羊皮,淡淡地說:


    “偵查乃是戰爭第一要務。”


    他身先士卒衝鋒慣了,在統一全國的戰爭之中,光胯下駿馬就戰死了不下六匹。


    現在危急時刻,讓他坐在大後方,他是坐不住的。


    更何況,這個大後方還很惡臭。


    “我……我也去!”李承乾一瘸一拐地扶著牆站了起來。


    這惡臭無比的洞穴他是一分鍾也待不下去。


    他寧可被鐵勒人一箭射爆頭,也算一種解脫。


    “你?”李世民質疑地看著自己的大兒子。


    “兒臣我……隻想與父親同進退,且我善於騎馬,不會成為累贅的。”李承乾心虛地低下了頭,違心說著奉承話。


    李世民繼續看著他片刻,點點頭:


    “跟上吧。”


    事已至此,契苾何力也不好意思自己坐鎮後方,讓二聖在前線打工。


    隻能也披上偽裝的羊皮,跟著一起離開洞穴,走進了漫天冰雪之中。


    在洞外,遠方戰鬥的聲音更清晰了一些。


    是從西北方向傳來的。


    一行四人騎著矮小的草原馬,躡手躡腳地循著聲音的來源前進。


    不過很快他們就發現,不必如此小心謹慎。


    因為戰馬嘶鳴聲、刀劍相碰聲、武士呐喊聲……嘈雜的聲音順著西北風,越來越響亮,很快就淹沒了他們發出的那一丁點響動。


    四人爬上了一處山脊,李世民側耳靜聽了一會兒,指了指山脊的背後:


    “是從那兒發出來的。”


    他們立刻下馬,將馬匹在樹墩子上拴好,趴在地上,用羊皮蓋住頭頂,小心翼翼地從山脊線的上方探出腦袋。


    在皚皚白雪之上,同樣雪白的羊皮能很好地遮蔽他們的身形。


    山脊的另一邊,是桑乾河的某條支流所衝刷形成的河穀,陡峭而深邃,長滿了樹木,地勢非常險要。


    而就在這塊局促得幾乎不適合作為戰場的土地上,正在進行著讓他們畢生難忘的戰鬥。


    一邊,是成片成片、烏泱泱的鐵勒士兵,像蝗蟲一樣,從山穀穀底向山上進攻。


    而另一邊,在山林之中,星星點點地點綴著赤紅的頭巾。


    是來自遼東的赤巾軍。


    是唯一向河北鄰居伸出援手的仗義之士。


    是李明的政治遺產。


    在潮水般的鐵勒軍隊麵前,赤巾軍宛如幾朵不起眼的小浪花,仿佛頃刻就會被吞沒。


    “這仗怎麽打?這仗怎麽能打?!”


    李世民趴在雪地裏,不由得抓緊了手裏的白雪。


    “蠢貨,快撤啊!”


    他忍不住大吼一聲。


    “陛下!”


    “天可汗!”


    契苾何力和阿史那社爾同時按住激動的陛下,讓他冷靜一點,別隨意起身。


    此處隱蔽的山脊離戰場並不太遠,鐵勒人是有斥候的,別作死暴露了自己。


    此時,鐵勒人有了進一步的動作。


    他們並沒有騎著馬一擁而上,而是下馬排成了整齊的步兵方陣,方陣兩角由弓弩手壓陣,十分有章法地沿著山坡挺進。


    十分反直覺的一點是,薛延陀的鐵勒部族不僅會騎兵衝鋒,他們其實是會排打步戰的。


    薛延陀傳統戰法的其中之一,就是騎馬到前線,再下馬排成方陣陣列進行步兵作戰,類似龍騎兵的戰法。


    真珠可汗麾下的士兵並不是烏合之眾。


    是真的懂打仗的。


    “遼東的將士難道都瞎了?不知道自己在麵對幾倍、幾十倍於自己的敵人嗎?他們這是在送死啊!”


    李世民目眥欲裂,咬牙切齒。


    雖說慈不掌兵,但這不是他目睹大好兒郎送死的理由。


    士兵的生命就像銀子,可以花費,但得省著點花,絕不能毫無意義地揮霍。


    如此懸殊的敵我差距,連久經戰陣的他都未曾見識過。


    雖然他也曾創下過幾百人擊潰幾萬、幾十萬的記錄。


    但那是全副武裝的職業軍人,對抗手持竹槍、完全沒有訓練的農民軍。


    當雙方都是披甲執銳的軍人,數量的差距就很難用地形優勢和技戰術水平彌補了。


    幾十萬大軍就算排著隊送,區區兩三千人也不可能有丁點勝算……


    “殺!”


    鐵勒人向赤巾軍的陣線發起了又一波衝鋒。


    “放箭!”


    赤巾軍用漫天的箭雨作為迎接。


    在山脊那邊、目瞪口呆四人的注視下,雙方的交火愈發激烈。


    殺聲震天,人就像稻草一樣隨意倒伏,鮮血染紅了皚皚白雪。


    薛延陀軍就像黑色的洪流,激烈而不知疲倦地衝刷著山壁。


    而赤巾軍的防線遠遠望去就像一條紅絲線,纖細無比。


    可就是這麽一條單薄得仿佛一吹就斷的防線,硬是抵擋住了黑潮的衝擊,讓薛延陀軍寸步不得向前。


    箭用完了就上白刃,刀槍豁口了就肉搏。


    慘烈至極,讓人不忍卒視。


    李世民仿佛聞到了濃烈的血腥味。


    這讓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作嘔。


    傻啊,那些遼東人可真傻啊!


    打不過,為什麽不跑呢?為什麽要螳臂當車呢?


    哪門子兵法教過他們要麵對百倍於幾的敵人呢?!


    “父親?!”


    李承乾的一聲低唿。


    李世民這才猛然發現,自己的臉頰濕潤了。


    他在哭。


    在同時經曆了兩位親生嫡子的背叛以後,他實在無法親眼目睹,忠於大唐的義士們在他的眼前逐個凋零。


    這是李明留給他、留給大唐的啊!


    “快撤退啊!蠢貨,你們怎麽還不撤?!


    “不要再做無謂的犧牲了,沒有人會覺得你們是懦夫!


    “為什麽不逃?是因為李明教你們舍生取義麽?!”


    李世民的悲傷再也無法抑製,淚灑恆山。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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