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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世民的消息真不靈通,這樣的場景早已在河北各處上演過了。


    從南到北,赤巾軍堅持不懈地抵抗著蠻族入侵。


    盡管他們打仗很會動腦子,但是因為敵我差距過於懸殊,簡直如同以卵擊石,因此作戰的過程也十分艱苦。


    悲壯的一幕幕,早已烙印在當地百姓的記憶深處,再隨著逃難的人群,傳遍了整片太行山以東、黃河以北的廣大地區。


    隨著戰事的深化,被李世民評價為“民多壯勇”的河北人民,徹底對李明俯首帖耳了。


    不僅是因為他手下的遼東軍隊能打。


    還因為這支軍隊做人。


    在官軍和蠻族不做人的時候,隻有李明才向這些爹不疼娘不愛的河北百姓伸出了援救之手。


    同樣隨著戰事的深化,老百姓們在一個問題上也和皇帝陛下取得了一致意見。


    那就是——


    為什麽赤巾軍還不撤退啊?


    為什麽他們依然繼續頂在前線拚命啊?


    遼東這麽一點人,和烏央烏央的敵人相比,真的隻有九牛一毛啊!


    已經發生了不知多少次,赤巾軍的主力部隊被敵方抓了個正著,也不知多少次陷入了重重包圍。


    每次都依靠嫻熟的技戰術技巧、老鄉的幫助、以及一些狗屎運,跳出重圍,轉危為安。


    “不過這次大概是逃不掉了。”


    蘇定方縮在山腰處的拒馬壕溝裏,嗓子嘶啞得像冒煙一樣,腦袋上箭矢飛來飛去。


    他已經幾天幾夜沒合眼了。


    一開始他還堅持傳統的指揮方式,在山頂視野開闊處,居高臨下地發號施令。


    但是他很快發現,在地形複雜、風雪彌漫、聲音嘈雜的山地環境中,不論鼓號也好、令旗也罷,都失去了作用。


    在這能見度和聲音辨識度都極低的戰場上,統一指揮是不可能的了,部隊各部分必須各自為戰。


    所以,他便聽從了山地戰領域的前輩——也就是薛仁貴——的建議,隱蔽在了壕溝裏。


    “要突圍嗎?”薛仁貴問他。


    這位年輕小將仿佛衰老了幾十歲,同樣眼窩深陷,眼珠布滿了血絲。


    李明的戰略是這麽布置的:“將敵軍主力吸引至雲州恆山一線,可伺機撤退。”


    也就是說,他並沒有打算讓蘇定方、薛仁貴有去無迴,是允許跑路的。


    小李雖然會下達高難度的作戰目標,但從不讓手下執行純自殺式的任務。


    “全員玉碎”這種糟粕,對軍隊的士氣、傳承和戰術能力會造成毀滅性的打擊。


    “你還年輕,你帶著你的人走。”蘇定方幾乎想都沒想,立刻迴答,聲音粗糙得像砂皮紙:


    “我再待一會兒,多拖延一會兒。”


    張儉的那句“堅定守住,就有辦法”,一直盤桓在他的心頭。


    雖然李明沒有明說,但是不難理解,將敵軍拖在恆山的時間越久,必定就越有利於“戰略”的實施。


    “那我也還是留下來吧。”薛仁貴毫不猶豫地說:


    “你擅長的是騎兵戰和治安戰,山地戰還是我在行。”


    “兩位將軍小心……”哨兵剛發出警報,喉嚨就被一柄投擲過來的矛給貫穿了。


    鐵勒人的前鋒已經摸上來了!


    他們並不愚蠢,發現常有傳令兵在這附近進進出出以後,便判斷那裏隱藏著赤巾軍的指揮所,便一口氣衝了上來。


    此時,他們已經站在了壕溝外邊!


    “他們來了!”


    “幹!”


    蘇定方和薛仁貴同時暴起,抄起短兵,與普通戰士們一起,和蠻夷展開了激烈的肉搏。


    …………


    片刻過後。


    壕溝血腥彌漫,橫七豎八地倒伏著數具屍體。


    在丟下了將近一百具屍體以後,剩餘的鐵勒人倉皇撤退。


    “媽的,真難纏!”


    薛仁貴啐了一口。


    蘇定方踩住敵軍的屍體,吃力地將劍拔出來。


    哢嚓一聲,劍斷在了屍體的肋骨之間。


    老蘇眉頭一皺,將劍柄扔了,嘶啞地問小薛:


    “我們這條溝還剩幾個人?”


    “大概還有十二三人。”


    薛仁貴答道,隨手撿起一把胡人的彎刀,扔給了蘇定方。


    這個波次的進攻算是成功守住了。


    暫時的。


    在五十人以下的小規模衝突中,赤巾軍占據絕對優勢。


    這是因為李明針對東北以山林地帶為主的地形環境,“發明”了一種很新穎的作戰體係——


    三五個士兵組成一個獨立的作戰單位,在校官的指揮下,完整執行從補給、簡易工事修築、偵查、交戰到撤退的一整套任務。


    在領袖創造性的指導下,在一線將士們長期的訓練和實踐中,赤巾軍逐漸摸索完善了這套山地戰特化作戰體係。


    這些作戰單位既能獨立完成簡單的作戰任務,又能在戰場上互相穿插配合,兼顧小部隊的靈活和大部隊的集中兵力優勢。


    這已經和同時代的軍隊不在一個維度上了。


    在公元七世紀,這種以多支小股力量進行遊擊戰的作戰形式,也就隻有赤巾軍可以做到了。


    因為這對基層校官和普通士兵的軍事素質和主觀能動性,提出了遠超這個時代的要求。


    換做其他封建軍隊,如果以三五人為一組,別說互相配合獨立作戰,不臨陣開小差就燒高香了。


    然而,戰術上的先進,難以彌補戰略上的短板。


    而赤巾軍戰略上的短板,有且僅有一個。


    那就是——人數太少,迴旋餘地太小。


    “喂,小薛,你看。”


    蘇定方隔壁靠著壕溝邊的鹿角,吊兒郎當地向山坡下揚了揚下巴。


    薛仁貴順著方向望去,不禁苦笑:


    “我知道,遲早會來的。”


    兩人在壕溝內,雲淡風輕地談論著。


    而在壕溝外,僅僅幾十丈外的山坡下。


    鐵勒人糾集起了幾百名步卒,列成嚴整的方陣,重甲盾牌手在前,長槍兵其次,弓弩手列在左右。


    很明顯,鐵勒人發現了那條壕溝裏的魚不是一般的大,正要發起全力一擊。


    他們非常善於利用自己僅有的優勢。


    那就是,人多。


    赤巾軍的矛頭箭矢猶有盡時,而鐵勒人的天靈蓋無窮無盡。


    當敵人數量多到赤巾軍連殺都沒有體力殺完的時候,性質就發生了變化。


    薛仁貴從容不迫地下達一係列命令。


    “後方還有幾道壕溝陷阱組成的防禦工事,我們且戰且退。


    “號令兵,擊鼓!”


    隨著鼓聲響起,各自為戰的赤巾軍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串在一起,有序地向指揮中樞靠近。


    而鐵勒人當然也沒有坐以待斃,立刻做出了相應的對策——


    不就是搖人嗎,誰不會呀?


    幾聲尖利的骨哨在林間響起。


    鐵勒人的方陣越來越厚、越來越多,像一塊塊豆腐塊,在山坡下蓄勢待發。


    一場血腥殘酷的拉鋸戰,一觸即發。


    …………


    “唿……哈……”


    夕陽西下。


    蘇定方喘著粗氣,疲憊地靠在山壁上,手臂因為過度疲勞而顫抖不止。


    分不清是誰的鮮血,他沿著血跡斑斑的盔甲,一滴一滴地低落在堅硬冰冷的土地上。


    這一戰,從早晨打到了傍晚,直殺得昏天黑地。


    “前輩,打不動了?”薛仁貴坐在不遠處的一塊巨石上,雲淡風輕地笑著。


    “咳哈……呸!”


    蘇定方吐出一口血痰,勉強扯起嘴角:


    “要不是錘柄斷了,我還能打一百個。”


    薛仁貴:“蘇郎你都一把年紀了,就別逞強了。”


    蘇定方:“放屁,老子當年踏破東突厥牙帳、生擒頡利可汗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吃奶呢。”


    兩人肆無忌憚地互相開著玩笑,把什麽禮數、什麽規矩,都拋到了腦後。


    將死之人,無需講究這一套。


    在兩人的腳下,鐵勒人的屍體堆成了山,鮮血在冰冷的雪地上還冒著騰騰熱氣。


    屍體堆的附近,零星站著一些赤巾軍戰士。


    他們的情況也並沒有比兩位將軍好到哪裏去,經過整整一天的激烈鏖戰,體力接近透支。


    砍人,也是一件十分耗費體力的活動。


    赤巾軍的箭矢早就用完了,槍頭折斷了,刀劍砍豁口了,破甲錘頭也崩飛了,到最後都拿起了手邊的巨石,向山下潮湧而來的敵人頭上砸去。


    在北嶽恆山,赤巾軍將士浴血奮戰,不知拚掉了多少萬薛延陀士兵。


    然而,敵人的數量實在是太多了。


    幹掉一個人,就會上來兩個人填補位置,無縫銜接,對赤巾軍來說,敵人就是字麵意義上的無窮無盡。


    他們讓整條戰線密不透風,如同繩索一般,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勒緊了戰士們的脖子。


    籲——


    刺耳的骨哨聲從四麵八方響起,距離蘇定方、薛仁貴歇腳的山坳已經很近了。


    敵人也在戰爭中學習,從最初上了山就兩眼一抹黑、像放了羊一樣滿山亂跑,也有樣學樣地學會了利用聲音來進行簡單的指揮調度。


    哨聲短促,意思是:這裏有大魚,快向這邊靠攏!


    “喂,後生。”蘇定方向薛仁貴唿喝一聲:


    “後麵還有能藏身的溝塹麽?”


    “這大冷天,你來挖?沒有!”薛仁貴沒大沒小地迴懟。


    蘇定方:“有增援麽?”


    薛仁貴:“你看敲了鼓還有援軍過來麽?各支部隊都被鐵勒人按死在了山間,除非他們長了翅膀飛過來!”


    蘇定方歎了口氣:


    “看來真的要交代在這兒了。我是活夠本兒了,可惜了你這娃娃。挺能打,要是命長一點,說不定能混個都督當當。”


    薛仁貴將手邊僅剩的匕首綁在枯枝上,做成了一把簡易的長矛,嘴角一勾,嗬了一聲:


    “薛家家道中落,我從軍混口飯吃,早就做好了以身殉國的準備。


    “倒是蘇郎,你原本是京城的中郎將,明明可以安穩地享受一生。


    “怎麽就被李明殿下忽悠迴了軍隊,最後葬身於這鳥不拉屎的雪山。你不後悔麽?”


    “後悔……麽?”


    蘇定方仰望天空,冬季的夕陽就像他的生命力一般綿軟無力。


    “殿下讓我重迴軍旅,執掌一支軍隊,在恆山痛痛快快地打上一仗,便是對我最大的恩賜。”


    薛仁貴眉角一挑:“嗯?”


    蘇定方的嗓音低沉,仿佛來自遙遠的過去。


    “我年少時從父征討賊寇,跟過竇建德、劉黑闥,攻破東突厥。


    “卻因為和李靖過從甚密,被安了個‘縱兵劫掠’的過失,在京城原地踏步了二十餘年。”


    薛仁貴吹了吹口哨:“京城水深啊,還是我們營州垃圾桶的人際關係簡單些。”


    這迴輪到蘇定方挑起眉頭了:


    “營州垃圾桶?”


    “除了朝廷不要的垃圾,誰會被發配到鳥不拉屎的營州?”薛仁貴自嘲地一笑,眼神幽邃起來:


    “直到李明殿下來了,將那裏建設成如今這般模樣……”


    蘇定方笑了:“你也承了他的情?”


    薛仁貴拄著“長矛”站了起來:


    “遼東誰沒有承他的情?要不是為了殿下,誰甘願在陌生的土地上拋頭顱灑熱血?為了陛下嗎?”


    山坡下,腳步聲清晰可聞。


    鐵勒人排著隊列,開始向他們所在的山坳發起最後一次進攻。


    綿延漫長的隊伍,無休無止,望不到盡頭。


    殘存的赤巾軍戰士握緊了手裏的兵器。


    可惜,不但箭矢消耗殆盡,連手邊能扔下去的石頭都用完了。


    蘇定方撐起身子:


    “準備好,開始了。”


    薛仁貴卻有些躊躇:


    “我們……算是完成了李明殿下的囑托嗎?算是將敵軍主力……釘在了恆山嗎?”


    蘇定方撇了撇嘴:


    “盡量活得長一點就算。”


    咚,咚,咚。


    羊皮靴踏在凍土上的腳步,沉悶得就像鼓聲。


    赤巾軍俯視著山坡下,眼神充滿了決絕。


    鐵勒人的大部隊已近在咫尺。


    蘇定方和薛仁貴甚至能清晰地聽見鐵勒軍官的唿號指令聲。


    這就是最後的戰鬥麽……


    就在懸殊的雙方即將短兵相接時。


    嗖嗖嗖!


    突然間,頭頂響起了連綿不絕的破空聲。


    在山坳背後的山峰上,無數箭矢傾斜而下,如疾風驟雨一般,無情而精準地落在薛延陀軍的陣中,瞬間就掃倒了一大片人。


    鐵勒人完全沒有料到會遭遇這麽猛烈的反擊,猝不及防。


    他們的弓弩手還想和山頂對射,但是地形差讓他們無從發揮。


    在第二輪齊射過後,就都被紮成了篩子。


    “他們還有援軍?!”


    “快跑啊!”


    “別亂動!維持陣型!”


    “快滾別擋道!”


    “我軍敗了,我軍敗了!”


    突如其來的打擊,讓鐵勒人頓時陣腳大亂。


    眾人抱頭鼠竄,躲避著長著眼睛似的箭矢,陣型頃刻土崩瓦解。


    “殺!殺得好!”赤巾軍歡唿起來。


    但突如其來的轉機,讓兩位指揮官疑惑不解。


    蘇定方用胳膊肘推搡了一下薛仁貴:


    “可以啊薛大郎,真能忍,背著我藏了這麽大一支部隊!”


    薛仁貴莫名其妙地迴過頭:


    “啊?我還以為是你的騎兵部隊呢!”


    蘇定方:“我哪來的騎兵部隊,早就上山一起吃土了。”


    薛仁貴:“我就算有這麽多人,也變不出這麽多箭啊!”


    蘇定方:“那他們是……”


    轟隆一聲響。


    數匹戰馬從山頂一躍而下,穩穩地落在他倆的身後。


    為首者,是一個胖胖的小老頭。


    老頭須發皆白,但是精神矍鑠,兩隻眼睛像天上的星星一樣亮。


    “李靖……李衛公?!”


    蘇定方喃喃著老上司的名字。


    李靖迎著即將下山的落日,身上灑滿了耀眼的金色光輝。


    他一勒馬韁,嫌棄地看著要死要活的二人:


    “你們兩個後生傻愣著幹什麽?還不乘勝追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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