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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氏,正廳。


    周劄端坐於堂上案後,堂下沿窗兩側,數十方矮案並列排開,稀稀拉拉坐著幾名周氏子弟。


    放眼掃過堂下,心中感慨萬分,昔日周氏一門三支,滿堂濟濟何等興盛。惜乎,而今唯餘獨木一枝,子侄亦不過五六人。莫非,江東豪強、吳興周氏,將就此而衰乎!


    長子周澹道:“阿父,葛稚川與那劉濃並無實證,僅憑妄疑猜測,豈可斷定便是十五弟所為?依兒子愚見,此事不予理會便可!”


    “然也!”


    次子周稚道:“大兄所言甚是,葛稚川枉為海內名士,空言無據之下,便爾詐我吳興周氏,真當周氏無人乎!依兒子之見,應將此事知會懋兄、筵兄、讚兄。若是吳興周氏戮力同心,何懼他人!”


    周澹猶豫道:“恐三位兄長未必理會此事,反而……”


    “唉!”


    周劄渭然一聲長歎,單手緩捋雪白長須,閉目沉思。


    周懋、周筵、周讚,皆為周劄已故兄長周靖之子;當年周勰之亂中,王導命周懋平亂,周懋殺周劄之子周續,再間接殺死周勰,一時間,周氏三支互相齷齪、怨恨成隙。是以,平亂之後,周懋便攜著其弟周筵、周讚共赴王敦軍府,已有三年未與吳興本宗聯係。昔日鼎盛的江東豪強門庭,教王導一計廢之!


    稍徐。


    周劄緩緩睜開雙眼,沉聲道:“而今,我吳興周氏實已衰弱,形勢早非以往,你等但凡遇事皆需三思而後行!行事則需斂光自晦!或有一日,周氏尚可再複昔日之榮盛!爾等切忌切忌,勿再內訌。”


    微頓,再道:“此事定乃周義所為,勿需再議!唉,幸而未留實證。不然定是後患無窮!我即刻便修書一封與葛稚川周旋。澹兒,你速速去一躺山陰將那豎子帶迴,畢竟玘兄唯餘這點骨血。”言罷,身子猛然一軟。神情則由然一頹,恍似瞬間老了十歲。


    周澹皺眉道:“阿父,十五弟性倔,未必肯隨我而歸!”


    “唉……”


    ……


    山陰城南,農莊。


    秋風卷起竹簾拍打門簷。“啪啪”作響。


    周義疾步徘徊於室中,猶似熱鍋上的螞蟻,神情時爾陰鷙、倏爾驚顫,嘴裏喃喃有辭,眼光則不時的瞟向屋外,似乎在等待甚。


    這時,幾名帶刀隨從急急竄進農莊,其中一人快步行至室前喚道:“郎君!”


    “快快進來!”


    “是。”


    隨從踏進室中,沉沉跪地,闔首道:“迴稟郎君。劉氏戌衛森嚴,我等徹守終夜,靠近不得!”


    “靠近不得?”


    周義神情一頓,繼爾低吼:“若是如此,要汝等何用?何用!!”


    “郎君息怒!”隨從頓首扣地。


    良久不聞聲。


    “罷,罷,罷……”


    “二十多人尚且殺不了他,就你們幾個如何成事!既不可試,便唯有再覓它法!它法?它法……尚有何法?”


    周義眉頭緊皺,以拳擊掌。複行徘徊緩度,心思紛轉如電;突地,瞳孔一陣劇烈收縮,身子驟然一個踉蹌。眼前一黑,幾欲暈厥,趕緊扶住身側窗棱,靠著牆壁軟軟落座。


    隨從心驚且憂,按膝抬首,猶豫道:“郎君。莫若迴吳興吧,以圖日後!”


    “日後?”


    周義眉頭緊鎖,陣陣暈旋之意愈來愈重,趕緊抓起案上涼茶飲盡,將茶碗重重一擱,沉聲道:“經此一事,族叔斷不許我再出,日後絕不可期!僅此一機,豈可半途而廢,當逆水而行!”


    稍頓,咬牙道:“備車,前往劉府!”


    “是。”


    幾名隨從簇擁著牛車,疾速離去。


    便在此時,陰影裏飄出兩縷青煙,隱隱綽綽。


    “去。”


    “是,首領。”


    須臾之間,青煙陡然轉換,衣衫樸素,神情憨厚,仿若農夫……


    ……


    劉氏莊院。


    劉璠正在行彈棋,對麵坐著會稽郡守紀瞻之孫紀友。


    彈棋,棋盤:正正方方、中突,光滑若鏡足以鑒人,狀似鬥笠作扣。棋子為十二枚,作紅黑色。劉璠乃是此道高手,曲指輕輕一彈,紅子沿著鏡麵滑至終點,“噗”的一聲,正中紀友一枚白子。


    “哈哈,妙哉!”


    紀友放聲大笑,順手從美婢托著的木盤中取得酒盞,徐徐飲盡。


    劉璠捏著棋子,淡然笑道:“彈棋不過小道也,何足稱道!常聞人言,江左紀叔雲博學強識、善理義,可惜劉璠不擅清辯,不然倒是可與叔雲曲席長談,聆聽正始之音。”


    “真佑過讚也!”


    紀友再取一杯酒,朝著劉璠舉杯邀飲,笑道:“正始之音,紀友豈敢厚顏居之?這竹葉青才是美譽實歸!”言語雖謙,眉梢卻飛挑,帶著掩不住的驕傲。


    劉璠緩緩笑道:“華亭竹葉青確是好酒,華亭美鶴之名亦是遍傳吳郡、會稽。聽聞美鶴雖未及弱冠,然極擅辯談,世人皆讚:衛叔寶之續,乃美玉複振於江表爾!隻是……不知,若與叔雲相較,又當如何?”


    “酒乃好酒,名乃虛名!但得一日,紀友定較那啾啾雛鳥得知,何為理義,何為正始清音!”紀友將杯中酒飲盡,看似漫不經心的將杯輕輕一擱,小指卻在抖顫。


    “妙哉!叔雲真豪士矣!”


    劉璠將手中棋子一擱,提起酒壺為紀友續酒,麵上淡淡笑著,眼角的餘光卻瞄其一舉一動。心道:果不其然,這紀瞻之孫雖盛負辯名,卻眼高不容物,一激便怒,是個廢物。


    這時,有隨從前來稟報,吳興周義來訪。


    周義?嘿,鳩拙莽夫,粗魯愚鈍之輩,與對麵之人同矣。


    劉璠眉尖飛挑,暗中冷笑,將手一揮。沉聲道:“未見我正待貴客麽?不見!”


    “是。”


    隨從疾疾而去,二人繼續飲酒彈棋。


    待得眼花耳熱後,紀友醉熏熏的擁著劉璠贈的兩名美姬,盡興離去。晃晃悠悠地跨出門坎。險些摔了一跤,幸而美婢扶得快。


    “甚好!”


    “關關睢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紀友胡亂的嚷著,高冠歪歪。胸膛大開,左嗅一口,右親一澤,好不開懷。將將被兩名美婢拖上牛車,後方有人揖道:“周義,見過紀郎君!”


    “咦!周,周,周勰之弟……”


    “周義!”


    ……


    清晨,進秋,江東多雨。微雨如絲似霧。彌漫水城。


    劉濃一步踏出室,負手於簷下,眼望蒙蒙細雨煙鎖如畫水莊,辯不清水莊是畫,尚是眼中盡畫。漫不經心的展眼四掠,突見一截淡紫輕紗悄露於廊角,應是綠蘿。


    她在做甚……


    偶生興起,悄然默行。


    待至近前,眼神猶然一愣。


    三角青銅酒盞擱在簷角,綠蘿蹲在酒盞後。雙手撐著頭,注視著一粒粒、一顆顆的雨珠自屋頂滴落,滾入盞中。四野極靜,可聽見水滴“哚兒”聲。


    而每滴進一顆。她臉上的笑容便愈勝一分。


    劉濃怔然半晌,方才徐徐迴神,嘴角微微揚起,不敢言語,唯恐將這寧靜驚碎。


    “小郎君。”


    廊側傳來墨璃的喚聲,驚醒了劉濃。嚇著了綠蘿。她倏地抬起頭來,一眼看見身後的小郎君,麵色頓驚,“呀”了一聲,想要彎身萬福,裙子卻帶倒了酒盞。


    “劈裏啪啦!”


    青銅酒盞沿著廊角一直滾到院中,在青石板上蹦躂了好幾下,再咕嚕嚕打了幾個轉,方才慢慢停下來。綠蘿瞅了瞅酒盞,迴首看向小郎君,長長的睫毛輕顫,麵上神色頗是尷尬,可憐兮兮的蠕道:“小郎君,這,這是來福哥的酒杯,並非,並非……”


    劉濃笑道:“無妨,你盛吧。待我晚上迴來,以此水煮茶!”


    “真的?”


    “自然作真,盛吧!”


    劉濃灑然一笑,慢慢搖袖而去,身後傳來綠蘿的嘟嚷聲:“那,那我要多盛些……”


    墨璃俏生生立在門口,手中捧著桐油鐙,見小郎君麵帶微笑的行來,悄悄瞥了一眼在雨中撿酒杯的綠蘿,嘴角不著痕跡的一撇,淺淺萬福道:“小郎君,來福哥說東西都備好了!可是,下雨呢,莫若……”


    “下雨,亦需往!”


    來福頭戴青鬥笠,身披白葦衣,捧著長木盒,大踏步行來,邊走邊道:“小郎君,琉璃茶具一套,墨具一套,三斤芥香,五斤龍井,皆是珍品哦……”


    劉濃笑道:“非是龍井,日後,此茶易名為碧螺春。”


    “哦!”


    來福聳了聳眉毛,迴頭對身後的白袍道:“碧螺春!”


    白袍答:“是,碧螺春。”


    “哈哈!”


    來福大笑,劉濃淺笑,廊上兩個美婢媚笑、柔笑。


    主仆三人穿出客院,劉濃執著桐油鐙,行走於竹柳道,月袍擺角在微風輕雨中飄冉,木屐踏著潔淨的青石板,“啪啪”清揚;兩個身披葦衣的白袍手捧長盒,亦步亦趨。


    一切,靜美如斯。


    碎湖心細,讓白袍、青袍帶來了琉璃等物,方便小郎君送禮。的確需要送禮,王羲之、竹林七友皆需禮到意至,而劉濃準備在今日正式拜謝裒為師,更得準備束脩禮以示尊重。若是按禮節,束脩禮應為肉脯、錢財等物,但謝裒怎會缺肉脯、錢財,況且手裏若是提著幾竄鹹肉幹、五株錢,好像亦不甚雅,於是乎……


    謝氏水莊正門甚闊足有三丈,朱紅的門廊下肅立著四名帶刀甲士。若按晉例,士族可擁有帶刀部曲,但不可私自造甲,然王、謝、袁、蕭,皆不在此例。


    劉濃道:“勞煩通稟,華亭劉濃前來拜訪幼儒先生。”


    “稍待。”


    守門的甲士識得劉濃,微作闔首,轉身,按刀入內。


    一炷香後,甲士快步迴返,瞟了一眼兩名白袍,沉聲道:“劉郎君,部曲請卸刃!”


    嗯,汗顏……


    劉濃微微一愣,隨後恍然而悟,竟將此事忘了,帶刀入他人之府,乃極為失禮之舉,且極易滋惹事非,當即側首道:“來福,卸刃!”


    “哦……小郎君。”


    來福慢慢的將腰間重劍卸下,極不情願的遞給甲士,踏入門廊時,尚迴首探了兩眼;另一名白袍同樣麵顯不舍。之所以如此,皆因羅環教導:華亭之刃、華亭之袍皆是寶物!若非折首,斷不可棄!


    踏入水莊,瞬間遁入煙墨水畫。


    雨中的水莊,清幽致極。白玉般的水廊縱貫東西南北,間或得見:三兩柄桐油鐙飄浮於弱雨之中,粉黛綠紗借風斜冉。不聞聲,唯餘雨絲洗芭蕉,瑩綠。


    行於水廊,薄霧茫茫,往昔朗朗水麵,而今千坑萬點。


    人執鐙、負立於欄,斜風細雨直浸麵,忍不住的喃道:“微雨池塘見,好風襟袖知。”


    來福讚道:“妙哉!”


    劉濃樂了,側首笑問:“妙在何矣?”


    “啊……”


    來福濃眉擰成兩團,繼爾摸著腦袋,笑道:“小郎君吟的都是妙!”


    “哦。”


    劉濃暖暖一笑,緩緩轉身,輕揮寬袖。


    “瞻簀!”


    穿過水廊,雨聲漸起。此時,斜上方的假山亭中,謝奕半個身子探在亭外,朝著劉濃招手,大聲叫道:“瞻簀,快快上來!”


    “無奕!”


    劉濃抬頭斜望,翠竹擋住了視線,看不清亭中全貌,隻得遙遙一個揖手,大聲道:“無奕,劉濃要去拜見令尊幼儒先生,稍後你我再續。”


    “說甚?”


    因隔得稍遠且微雨漸呈烈勢,謝奕似未聽真,縮迴了身子。稍後,便見其急匆匆的從假山上衝下來,木屐踩得水坑成蓮,寬袍下擺濕透亦不顧,反而邊奔邊笑:“好雨,妙雨!”


    待衝至近前,抹去滿臉的雨水,嘿嘿一笑,拽住劉濃衣袖就往山上奔:“快來,快來,阿父亦在亭中!”


    雨下得緊,二人衝至亭中,頭臉皆濕。


    打橫遞過來一方絲帕,劉濃下意識的接過,稍稍一抹,恍然一愣,側首看去,眼神微怔,隨後不著痕跡的將絲帕悄遞。


    對方不接,隻是瞪著眼睛。


    謝奕用謝真石遞來的絲帕,胡亂的擦著臉、脖,迴首笑道:“這雨,初時細膩,現下豪爽。瞻簀,可有覺得胸懷盡開啊?”


    “然也!”


    劉濃將絲帕塞入袖囊中,這才抬首打量亭中,亭甚大,長寬各有三十步。其間盡鋪葦席、錯擺矮案,十餘人各落簇簇,男女老少皆有。


    謝裒穩穩的坐在當中,扶著短須微笑。


    趕緊將腳下木屐去了,目不斜視的踏入亭中,深深一個揖手:“劉濃,見過幼儒先生!”


    謝裒笑道:“瞻簀不用拘謹,今日秋雨正濃,我亦不過在此湊景也!”


    “然也!”


    劉濃將將踏進來,小謝安烏溜溜的眼睛便一直瞅著他不放,舉起手中果子,揮了揮,大聲道:“天地乾坤為大,秋雨秋色共賞。阿父與我一樣,你也一樣!”


    “哦!”


    謝裒麵呈微笑,饒有興致的問道:“阿大,天地乾坤為何為大?”(謝安小名,阿大。)


    “嗯,哢嚓……”


    小謝安歪著頭想了想,似未想出來,用力咬了一口青果,眼珠滴溜溜打了個轉,高聲道:“足不足以量是為大,手不足以攀是為大,大乃不及之物,天地乾坤皆不及,故為大。”


    “妙哉!”


    “妙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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