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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打朱亭,撲撲沙沙。


    小謝安得了眾人稱讚,神情甚是得意,樂滋滋的捧著果子啃出一條槽,暗中卻挑著秀長的眉撇向劉濃,在他的心中,這個美郎君,委實為平生勁敵。


    “阿大。”


    謝裒現下共有四子,獨愛這個小三郎,愛憐的摸了摸他的腦袋,繼續問道:“天地乾坤確實難及,然我等皆為自然之物,理應有共通之處,如何及之?”


    “自然之物,如何相及……”


    小謝安雙手捧著果子哢嗤哢嗤的啃著,睫毛一眨一眨,突地眉梢一跳,“唰”地起身正欲作言,恁不地一眼溜至劉濃,稍頓一瞬,而後將手一指:“美郎君,且答之!”


    眾人隨指而望。


    美郎君微微一笑,此問不難,但謝裒是在教導子侄,怎可作言毀其心意!遂踏前半步,亦不作言,隻是伸出兩根手指,一指天,複指地,而後點向眉心,緩緩移至胸前,定住。


    “哈哈!”


    謝裒極喜,笑道:“阿大,勿考你瞻簀阿兄,汝快答之!”


    “哼!”


    小謝安嘴巴不屑的一翹,狠狠的啃了一口果子,三兩下吞進肚子,而後大聲道:“天地乾坤足不以及,手不以及。然,思可及之,心可及之。暢自然之理而存胸,定可及也!”言罷,學著大人樣,撩袍落座。


    眾人莞爾。


    謝裒指著身側空著的位置,笑道:“瞻簀,且坐。”


    “瞻簀,來!”


    袁耽靠著亭欄懶懶的笑,空位恰好在其身側。


    將將落座,亭口的袁女正俏俏邁過來,桃紅色的襦裙攜著陣陣清潤的風,直撲人麵。


    劉濃眉梢輕顫,這個小女郎膽子甚大,適才的絲帕便是她遞的。恐其再行驚駭之舉,趕緊拾起案上茶碗,佯裝徐徐緩飲,不與其對視。


    待她稍頓之後冉冉而去。暗暗一鬆,漫不經心的掃過亭中。


    眾人神態閑雅,以各自的方式領略著清新秋雨:謝裒與袁耽正低聲細語,時爾點頭、倏爾微笑;三個小女郎簇擁著一方長案,居中的花蘿裙袁女皇正凝眉作畫;兩個小小郎君躲在亭角玩彈棋。小謝安邊啃著果子邊支招;謝奕趴在欄上目逐遠方,眼神時悵時舒;謝珪與一個俊雅的郎君默然行棋,兩人身側斜坐著一個麵相妖冶、敷粉的郎君,其將手中的陶塤晃來擺去,神情頗是悠然。


    晉時以白為美,自正始之音何宴後,名士多喜敷粉熏香,踏遊山間時,揮舞寬袖、腳踩木屐,動時滿袖攜香、靜時如玉生煙。從而襯出龍章鳳姿,飄飄若仙之感。這位郎君的粉敷將將好,不淡不濃,恰好襯得尖秀的臉寵似玉錐,纖細的烏眉若飛絮,正適二字:妖治。


    亭外,絲雨漸成簾勢。


    雖無人理會自己,但卻絲毫不覺有異而生孤,劉濃悄步行至謝奕身側,假山甚高。憑欄遠眺,目光穿過雨簾,越及越遠,雖不似往昔清朗。卻別有一番味道,心寧靜、神致遠。


    “嗚……”


    “嗚,嗚嗚……”


    塤聲悄起,初時弱不可聞,漸或漫遍亭中,泄出雨簾。直直灑向天際,攜著蒼茫霧雨,縱橫穿梭。古音八八,塤聲最殤,蒼古若老鬆。


    待得一曲盡畢,劉濃徐徐迴首。


    矮案後,妖冶的郎君將塤緩緩一擱,慢慢起身,笑嘻嘻的團團一個揖手,而後悠哉遊哉的落座。


    袁女正撇嘴道:“綿新秋雨溫婉適人,何故鳴此離傷之曲,意不對景、景不隨心,有何值得暗喜之處?莫非,仿習楚人沐猴而冠,卻不知乎?”


    “嘿嘿……”


    妖冶郎君訕訕一笑,仿若有些懼她,轉首不語。


    “小妹!”


    袁耽一聲輕喝,撇了一眼小妹,眉間微微凝簇,亦不知想到甚,眼睛突地一亮,隨即笑道:“仁祖,曲雖好,然確實不合此景。莫若再獻舞一曲,我等亦好借景坐觀仁祖雅姿,共領其妙也。”說著,再側首對謝裒笑道:“世叔,以為然否?”


    “嗯……”


    謝裒扶須的手微微一頓,眼光極快的掠過袁女正與妖治郎君,前者嘴巴嘟著,後者神情頗是不自然,心思稍稍一轉,便已明故,淡然笑道:“然也,堅石且行《鴝鵒舞》來!”


    “是,阿叔。”


    妖治郎君緩緩起身踏至中亭,環掠在座眾人一眼,笑道:“若要謝尚獻舞自無不可,然《鴝鵒舞》不可無曲。若無曲插翅,鴝鵒怎可翱翔?”說著,特地瞅著袁女正,拔了拔眉梢。


    袁女正指著劉濃道:“他,擅琴。”


    “然也!”


    袁耽一拍大腿,豁然笑道:“世叔,瞻簀之琴,足堪天聽!”再對劉濃道:“瞻簀,可否獻琴以雅?”


    唉……


    劉濃心中暗歎,早將袁耽與謝裒神情納在眼中,謝、袁有意再締姻親,而袁女正便是謝尚日後的正妻,委實不願趟此混水,當即朝著謝裒深深一個揖手,隨後對袁耽歉然道:“彥道,非是劉濃不願,實是琴在家中,往來相取甚是不便,莫若改日可好?”


    袁耽“哦”了一聲,眉頭微皺,心道:近日,女正小妹因撞破謝尚與婢女行事,對謝尚觀感漸不如昔,放言不再嫁給謝尚。此非兩家所願聞之事,得想個法子彌補才是。唉,小妹也著實任性,不過一個小婢女而已。縱然現下謝尚確實有些過,但家族聯姻何等大事,豈可如此兒戲。


    這時,謝真石見場麵略顯尷尬,款款起身,笑道:“阿兄,真石願鳴箏相助!”


    “願聞小妹之音!”


    謝尚悄悄瞅了瞅謝裒,見阿叔麵呈正寒,心中無奈,隻得正了正頂上之冠,隨著謝真石的箏音跳起了《鴿鵒舞》。


    一曲鴿鵒舞,謝尚彈冠掃袍,俯仰屈伸,旁若無人,恰作飛鳥展翅,忽若鷹揚。將鴻鵠之誌盡訴於九天青冥之上。引得在座諸君撫掌擊節,惹得袁女正嬌顏盡放、嫣然宛爾,袁耽與謝裒則相視會意一笑,就連那一直埋頭作畫的袁女皇亦悄悄掠了一眼小妹。嘴角稍彎作弧線。劉濃亦淡淡的笑著,單手緩緩輕節矮案,隻顧觀舞稱讚,對袁女正偷偷掃過來的目光視而不見。


    待得舞盡時,袁女皇畫作已畢。慢慢將筆一擱,長長舒了一口氣,神情頗有幾分自喜。


    袁女正湊過去瞅了一眼,驚唿:“此畫真妙,阿姐昔日所作皆不如它,可否送我?”


    “小妹……”


    袁女皇一聲嬌嗔,臉頰稍稍泛紅,見袁女正伸手要搶畫,情急之下,竟將身子微微前傾。伸出雙手環攬,巧巧護住案上畫作。袁女正未得手,猶自不罷休,徘徊案前不肯離去。


    兩姐妹,一個神態憨嬌,一個溫婉喜人。


    “嗬嗬……”


    “哈哈!”


    眾人皆笑,隨後亦奇,紛紛上前觀畫。而袁女正見人越圍越多,不便再度下手,隻得悻悻作罷。


    少傾。


    謝奕驚唿:“瞻簀。快來,快來!”


    嗯……


    劉濃並未上前觀畫,在與謝裒低語,正言及拜師之事。聽得叫聲,眉梢微微一挑。


    謝裒笑道:“去吧,稍後再言。”


    話尚未落地,謝奕疾疾行來,拉起劉濃直奔人群。


    畫乃《霧雨浸潭圖》,取的是俯瞰遠景:四野漫茫若蒙。亭台畫院靜靜悄落各處,仿若深處水雲之中,其間有白廊浮綠水,桐油鐙、月袍浮動、斜雨中……


    畫中之人正是劉濃,描得甚淺,入景極淡。可就是這隱隱約約,卻讓畫作平添幾分空靈浚透。若無此筆,畫甚空,若多此人,意正濃。


    此畫雖是簡畫,且倉促而就,但就連謝裒細細看後,亦忍不住的扶須稱讚:“女皇畫風甚妙,曹不興若得複生,定當收汝為弟子也!”


    “世叔過讚!”


    袁女皇微微淺身,款款一個萬福,隨後不經意的看向劉濃,輕聲問道:“常聞人言,吳郡陸氏、陸小娘子極擅作畫,劉郎君亦居吳郡,可曾見過真顏、畫作?”


    劉濃搖頭笑道:“劉濃雖居吳郡,然也隻聞其名,未得見矣!”


    “哦……”


    袁女皇微見失望,緩聲道:“世人皆言陸小娘子畫鶴不可點睛,真想見一見啊。”說著,迷離的眸子轉向雨簾之外,神情幽幽。


    “嗯……若有緣,總可相見!”


    “是麽?”


    “然也!”


    劉濃微微一笑,不願對此事再作多言,見眾人皆已落座,心中由然一動,輕步行至謝裒麵前深深一個揖手,而後再朝著亭中眾人團團揖手:“尚請各位觀之以禮!”


    “固所願也!”


    眾人皆知劉濃將於此時拜謝裒為師,紛紛還禮。


    稍作見禮後,劉濃正了正頂上青冠,拂了拂袍擺,目光平視前方,緩緩跪地,雙手徐徐攬至眉心,繼爾慢慢下沉至地,以額抵背,頓住,稽首道:“華亭劉濃拜見幼儒先生,劉濃雖愚鈍不堪、才疏學淺,然心誠誌堅,乞請先生傳之以道、授解以惑,希先生憐之,傳之!”


    謝裒坐於案後雙手虛撫,笑道:“快快起來,何須行此俗禮。”


    “禮不可廢,尚請先生垂憐矣!”


    劉濃繼續再稽,往返三遍施以大禮,謝裒方才離案而出將劉濃扶起,如此便是應承了劉濃的拜師懇請。隨後才是正式的拜師禮:先拜聖賢、再拜師獻禮、聆聽教誨。


    謝裒拿出《老》《莊》《周》《儒》四類竹卷置於案上,劉濃對著竹卷行稽首九拜禮。而後,再對謝裒三度稽首,奉言束脩禮,謝裒作言勉勵。


    如此,禮畢,劉濃終於得拜謝裒為師,至今以後,便需時常前來學習書法與文章。


    謝裒甚是順懷,扶須笑道:“瞻簀,汝之師兄王羲之,下月將來修習文章與詩賦,你們皆為我之弟子,需得相互學習。”


    劉濃恭敬道:“是,先生。”


    若論書法,劉濃與王羲之實為天地鴻壤之別,謝裒此言亦是讓他多向王羲之請教,學不如人理當如此。至於王羲之家學淵源為何會拜謝裒為師?稍加盤恆便已有數,王、謝此舉乃為子孫鋪設仕途之故,兩家子弟自小相識、相知,出仕之後定會相互提攜。便如袁耽、謝奕、桓溫三人出仕之後互幫互助,謝氏借桓溫軍府培養出大量的精英子弟,桓溫借謝氏郡望一路高歌直至權傾天下,各取所需、相輔相承。


    當下再命來福將茶具、墨具等物捧至亭中。


    謝裒亦好茶道,待見器皿精美繁多至斯,一時驚怔。


    劉濃笑道:“老師,弟子粗通茶道,可否烹茶一壺,寥敬心意?”


    “哦,瞻簀竟通烹茶,快快行來!”


    謝裒大喜,忙命行茶。


    劉濃淡然一笑,將各色茶具擺放於正中矮案,就著滿場驚疑的目光,調水弄火便行烹茶。寬袖翻卷似浪、巧弄爐火,若行雲似流水,眾人眼花繚亂。


    待得清縷徐徐時,複見茶煙千朵。


    初時,眾人尚可微笑自持,不消片刻,則紛紛沉入行茶的神韻中難以自拔。亭內極靜,唯餘水泡破裂噗噗、雨打竹葉聲。


    袁女皇輕柔的眸子緩緩拂著美郎君,嘴角微彎;袁女正則不同,明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嘴唇蠕動開闔,亦不知在說甚;謝真石恬靜的笑著,神情溫雅,仿若置身於雪後山穀;謝裒緩扶著短須,若是細辯,節奏與劉濃行茶一致;其餘郎君則各呈不同,難以逐一述之以言。


    待品嚐了劉濃的茶,謝裒單手輕輕拍案,眼中明光閃爍,嘴裏則讚不絕口:“妙哉!妙哉!昔日所飲,皆是粗鄙之物,僅為解渴去膩也。而瞻簀此茶,烹茶時,恍若明心見性;品茶時,令人悠然忘俗。嗯,其間蘊養之理渾若天然,若是深索明探,或成一道矣!”


    “然也!”


    “此茶,不似物也!”


    眾人深以為然、不吝稱讚,便是小謝安亦覺劉濃之茶甚是好看、好喝。劉濃團團一揖,灑然一笑,東晉以前,茶之一物多為去膩拔腥之用;東晉之後,僧人采茶山中,因感念霧雨養茶、襟袖沾幽之意,從而延伸禪茶一道,行茶時,將心神意賦於茶**成一味,而那養鶴的支遁支道林便深諳此道。


    午食之後,雨歇。


    劉濃向謝裒請教書法,謝裒大手一揮,笑言:以後時日尚多,何必急在一時!反命其至院後閑逛。劉濃心中極是費解,但不敢有違師命,遂由隨從引領,轉廊走角繞至後院。


    將將踏入後院,便見院中鋪著葦席、擺著矮案,案上置著筆墨紙研等物,三個小小郎君齊齊跪坐於案後,目光則投向院中老樹,眼睛一眨不眨,腦袋卻頗具節奏的一晃一晃,。


    咦!


    劉濃心中甚奇,悄悄邁至小謝安身側,微微一笑,正欲出言問詢。


    “噓!”


    小謝安伸出兩根手指,輕輕在唇一靠,滴墨般的眼珠轉動三下,緩緩轉眼投向老樹,不作一言。(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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