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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車。


    一隊馬車參雜與鐵騎中,前簾與邊簾皆閉,熟悉的暗紋,曾識的故人。車身,華麗而不張揚,轅上的女婢,歪著腦袋,靜靜探視。


    “郎君……”


    郭璞從營中打馬而來,待看見那一隊馬車,正欲抖袖的動作一滯,麵上神情愕然。


    劉濃撤迴目光,嘴角浮起淡笑,拔轉飛雪,與紅筱、徐乂轉入營中。


    一路默行,紅筱不作聲,徐乂提著丈二劍槊,亦察覺有異。


    郭璞眉頭時皺時放,嘴唇幾番抖動,終是低聲道:“郎君是否早知,郗鑒將至?”


    劉濃淡聲道:“勿需多疑,我與郗公,乃是故人,不過,忽逢於道罷了。”


    郭璞眉頭一挑,世人皆知,郗氏與劉氏宿舊深重,而郎君來時也言,乃與會故人,而今卻言忽逢於道,但他並未拆穿自家郎君的謊言,沉聲道:“郎君,郗鑒入豫州,必有所謀。”


    劉濃道:“或有所謀,然與我等無幹,且待我會過祖豫州,稍作休歇一夜,明日便起程迴上蔡。”


    “郎君,方才馬隊乃是家眷,那郗小……”


    郭璞委實忍不住,脫口而出,而紅筱卻秀眉一拔,冷視郭璞。


    “便如此!”


    劉濃淡然打斷郭璞的話,郗鑒與祖逖皆有意遮掩,再見了那家眷馬隊,此事便不難揣度,料來此番與會,定是郗鑒重情,感思昔日情誼,而自己又恰好在汝南,便期予相會,卻又因往日不可追而生尷尬,既是如此,自己又豈會多生事端。來之意,僅為見故人,待見罷,理應速速離去。


    營中屋舍,廣而不華,劉濃自居一間,郭璞、紅筱、徐乂各占一間,尚且有多。


    劉濃將將把楚殤卸下,紅筱便抱著寬袍大袖與澡豆囊等沐浴物事走進來,輕聲道:“小郎君,將見故人,尚是著寬袍吧。”


    “嗯,禮當如此。”


    “樸咯咯……”


    劉濃按膝長身而起,腰懷中卻滾出一物,沿著青石紋路轉個不休,一枚胡桃……


    紅筱眨著眸子,嫣然道:“嫣醉,喜食胡桃。”


    劉濃嘴角一裂,彎身撿起胡桃,順手遞給紅筱,接過寬袍大袖與沐浴物事,漫步出室,行向浴室。


    紅筱捏著胡桃,彎了彎嘴,歪著腦袋想了一想,此間不比壽春,織素也不在,想來不會打擾到小郎君。思及那一日,當即俏臉一紅,旋入室中,抱出衣衫。


    東營,另一側。


    姚氏領著兩婢走入室中,婢女手中捧著高冠華袍。


    郗鑒正在自行卸甲,因年事已高,甲又束得緊,解之不得,反愈解愈緊,滿臉漲得通紅。


    “夫君,何故心急?”


    姚氏赫了一跳,趕緊疾步上前,替他解著背後皮扣,稍稍一想,又嗔道:“那,那劉郎君,而今已與陸氏作姻親,夫君何需掛懷,急成這般!”


    “唿!!”


    郗鑒身上一輕,重重唿出一口氣,走到矮案邊,抓起茶盞順了順,卻見琉璃茶盞乃是劉濃昔日所贈,悵然道:“婦道人家知曉甚!八年前,我初逢瞻簀,此子恰若玉出於泥,正待砌磨,令我一見即喜。八年來,瞻簀未負我望,如今,玉已煜輝,孑孤遺世。唉,卻不想,倒為他人作嫁……唉,陸氏小女郎,慧眼獨具也,陸氏,郗氏不如也……”聲聲長歎。


    “夫君……”


    姚氏走到郗鑒身側,撫著他的背,柔聲道:“劉郎君確乃天姿佳人,奈何璿兒心有他人,不能以全昔日之願。如今事已至此,夫君又何苦傷神。倒是此番中途巧見,令人情難以堪……”頓了一頓,猶豫道:“稍後,夫君可否,自入劉郎君之營相會,以好使璿兒少卻……”


    “碰!”


    郗鑒猛地一拳捶在案上,怒道:“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莫非,我欲見瞻簀,尚需避人耳目乎?”言罷,悻悻坐於席中,把玩著茶盞,麵紅耳赤,狀若懷怒孩童。


    唉……


    姚氏一聲暗歎,心思一轉,已知此事多半乃是夫君有意而為,不然那會這般巧,將將好便能遇上。而近兩年,夫君一旦烹茶便會思及那劉郎君,繼而神情悠悠、不盡蕭索;她不明白夫君為何如此,卻知夫君定然極喜那劉郎君,暗知勸其不得,隻得柔聲哄道:“夫君要見何人,當是自無不可。然,且與璿兒留些顏麵,我這便將璿兒引至偏室,夫君切莫傳喚,何如?”


    郗鑒神情一黯,想起了女兒,心中好生煩燥,揮手道:“罷,罷罷,由汝,隨汝!女兒已十六,待至建康,汝意何為,且觀王氏,與吾無幹!然,莫再教人笑話!”言罷,抱起茶盞便欲出室。


    “夫君,王氏尚且不知此事,怎言無幹!”


    姚氏嬌嬌一嗔,攔住郗鑒,命女婢捧上寬袍大袖,領郗鑒去沐浴。


    “我自去,不勞侍侯!”


    郗鑒抱著衣衫,氣衝衝的揮袖而出,卻一頭撞見來不及躲避的郗璿。


    當此際,父女倆都怔住了。


    郗鑒麵上神情複雜,既有氣惱,又帶憐惜。


    “阿父,孩兒無心竊聞。”郗璿明眸一眨不眨,玉白的俏臉慢慢染紅,朝著阿父欠了欠身萬福,而後,搭著小婢的手臂,款款離去。


    “唉!”


    郗鑒抱衫長歎,快步走向浴室。


    姚氏倚在門邊,看著父女倆,一者往東,一者往西,眉梢凝了又凝,心道:唉,這可如何是好,兩年來,父女倆便若陌生人一般……


    待阿父的腳步聲越去越遠,郗璿眨了眨眼,撤了搭著小婢的手,端在腰間,淺步徐行。


    婢女輕聲道:“小娘子,那人雖麵上有痕,但確乃劉郎君,婢子未看錯。”


    郗璿邁著墨藍絲履,邊走邊道:“知道了,阿父與娘親,方才也言及。”聲音平淡,一如其麵。


    婢女未敢再言,此事在郗氏乃是禁忌。


    “阿姐……”


    郗璿正欲入偏室,身側傳來一聲喚,一迴首,隻見兩個阿弟聯袂而來,倆人神采奕奕,大弟郗愔年已十五,效力與阿父帳下,二弟郗曇年方十二,靈慧非常,極擅清辯。又見二人仿佛欲行外出,眉頭一皺,細聲道:“此非兗州,咱們客居於此,莫要亂跑,切莫滋事。”


    郗曇挑了挑眉,笑道:“無妨,方才我與阿兄已請示過阿父,聽聞,江左美……”


    “阿弟!”


    郗愔尚未卸甲,英拔如鬆,一聲輕喝將阿弟製住,又悄悄瞥了一眼阿姐,見郗璿麵色已寒,趕緊道:“阿姐車馬勞頓已有十餘日,尚需好生休歇,阿弟便不打擾了。”說著,向郗曇使了使眼色。


    “然也,不打擾,不敢打擾……”


    郗曇麵上唰地一紅,局促難安,不敢看阿姐,當即與郗愔一前一後,匆匆而去。


    兩人轉出小院,郗曇驚容未散,瞥了一眼身後,迴頭歎道:“好險,好險,險些便觸怒阿姐。不過,世人常言,江左美鶴擅音、擅賦、擅辯,今日恰逢於此,理當與他會上一會。阿兄,稍後與我掠陣!”說著,捋了捋袖子,從中摸出一柄雪毛麈。


    郗愔拍了拍阿弟的肩,笑道:“音賦於辯,非我之意,身為男兒,當踞馬持刀矣。上蔡劉殄虜,縱渡匪嶺,陣斬謝浮、郭默,力壓汝南、汝陰諸堡,人傑也,英豪爾,不得不會!”


    “然也……”


    郗曇揮了揮麈,亦不知想到甚,疾疾看了一眼後院,壓低著聲音:“阿兄,阿父暗中常言,王氏郎君何如,除卻一支凸筆,概莫能若瞻簀!如今看來,江左美鶴確乃盛名英傑,惜乎,阿姐……”


    “休得胡言!”


    郗愔一聲低斥,拉起郗曇飛奔,眼角餘光卻悄然看見院門口,有一縷絳紅。


    ……


    劉濃身著月色寬袍,跪坐於席,目光淡然,微微按膝。紅筱跪坐於他身後,用細齒梳順畢那烏黑的頭發,而後,以窄巾麻利的一係,持著青冠,緩緩叩於其首,把青玉簪橫穿,挪步到劉濃麵前,理出窄巾順於耳後,輕輕一拉,係於頷下。


    她的手極巧,不重不滯,如行雲流水。束冠已畢,退後一步,細細凝視,淺笑道:“小郎君,婢子已有許未替小郎君束冠,竟然漸生荒疏,不知,尚可否?”


    “甚好。”


    劉濃按膝而起,揮了揮袖,但覺袍袖生風,飄飄欲仙,卻讓人聊生不適,稍一沉吟,走到案側,抓起楚殤,掛在腰上。徐踏兩步,嗯……輕重合適。淡然一笑,闊步出室,直行郗鑒軍營。


    將將出營,駱隆在營門口拋胡桃,見了劉濃的裝束,陰陽怪氣地道:“人如驕玉磨,珠聯而生輝。嘖嘖嘖,暇難掩玉爾,劉郎君果乃美男子是也。卻不知,劉郎君拜訪故人,乃是持以何禮?”


    劉濃按劍徐走,頭亦不迴地道:“莫論持以何禮,與汝無幹!劉濃昔日之言,汝且謹記。莫論何人,欲謀劉濃……”一頓,慢慢迴首,逼視駱隆,淡然道:“且拭脖,再問。”言罷,一揮寬袖,踏屐而往。


    “拭脖……”


    駱隆眯著眼睛,看著楚殤掖袍,隱覺寒意陣陣,下意識的摸了下脖子,而後,把手伸到麵前,竟好似看見血絲,擼了擼嘴,猛地一甩手。“樸嚕嚕……”揣於袖囊中的胡桃飛出。


    劉濃聞其聲,腳步卻不停,來到郗鑒營門,從懷中掏出一枚拜帖遞給軍士。軍士仿似早被知會,未予通稟,當即便引劉濃入營。穿過外圍軍營,一眼便見有兩人迎麵而來。


    劉濃目不斜視,按劍徐行。


    “來者可是,華亭美鶴,劉郎君!”


    眼見即將擦身而過,那兩人卻齊齊頓住腳步,著甲者拱了拱手,著衫者淡淡一揖。


    “正是。”


    劉濃側身,淡然作揖,而他早將這倆人辯出,昔年曾於吳郡見過一麵,必乃郗鑒子侄。(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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