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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月臨樹梢,靜悄悄。


    水月清冷,浸碎一地斑駁樹影。姚氏領著兩名貼身近婢穿過月樹叢籠,走向女兒的房間。婢女們托著熱氣徐徐的木盤,內中乃是姚氏親手煲的鮮湯。


    室簾未掩,月光與燈火互織,因乃客居在外,室中陳設較簡,一眼便見郗璿跪坐於烏桃矮案後,捉筆懸書。小女郎螓首微垂,秋水明眸不可見,唯見翹挺的小鼻梁與淺抿的一點櫻唇,以及那皓皓雪腕。


    姚氏輕步邁至階上,朝著女兒身側的兩婢搖了搖頭,示意婢女禁聲,心道:‘璿兒就書亦同夫君,神意納於其中,渾然不覺外物,倆父女何其相似也,卻作陌人生。’


    想著,眉梢凝了,嘴角卻笑了,無聲入內,悄悄走到案側,瞥了一眼,但見並非簪花小楷,而乃草書,下筆卓勁,豐茂弘麗,一筆一劃皆若天外飛勾,不著痕跡,實從其父。再凝目細觀,姚氏神色又是一變,眉梢放了,嘴角卻抿了抿,忍不住喚了一聲:“璿兒……”


    “嗯……”郗璿猶自走筆,漫不經心的迴應。


    “璿兒!”


    “哦,娘親!”


    郗璿歪著腦袋一看,見是娘親,神情一驚,卻倔強的扭過頭,蕩腕捺盡最後一筆,方才把狼豪擱在硯角,盈盈起身,端手於腰間,淺淺一個萬福。


    姚氏拉著女兒的手,母女倆複落葦席。


    因夜漸深,郗璿已然散發,滿頭青絲一半披在背後,一半撩於胸前,烏墨與絳紅對映,極其俏麗。


    姚氏愈看愈憐,理了理女兒的耳發,柔聲道:“璿兒,莫與你阿父置氣,汝父與那劉郎君相識於八載前,倆人多年書信往來,汝父待其猶勝半子。故而,輾轉思念,方有此會。”


    郗璿顫了顫眉,輕聲道:“此事與孩兒無幹,隻要阿父莫怪孩兒便好了。”


    唉……姚氏幽幽暗歎,撫了撫女兒背後的秀發,指著案上之書,笑道:“若是無幹,璿兒為何又行此怨懟,嗔怪汝父與為娘。”


    案上燈火舔抵,映著雪白的左伯紙,紙上書著:“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隻,不諒人隻!”


    郗璿麵上微微一紅,《國風,伯舟》乃是閨中女兒,自幼與人相知相愛,卻為父母阻隔,故而泛舟於湖,垂發係水,概而悲歌之詩。


    “娘親……”郗璿翹著小嘴,眸子一眨不眨。


    “唉,我的兒……”


    姚氏攬著女兒的腰,微一用力,把郗璿攬入懷中,柔聲道:“汝父心中存結而難解,是以作瞞璿兒。然,我兒但且寬懷,往事已往,而今那劉郎君已與陸氏為姻,不日我兒亦將入江南,屆時,為娘定將好生勸你阿父,必使我兒覓得稱心郎君。”


    “娘親……”


    郗璿反手環抱娘親的腰,將小臉蛋緊緊的貼著娘親的柔軟而溫暖的胸膛,眸子一眨一眨,亦不知想到甚,竟然漸呈癡惘。


    姚氏伸手刮了下女兒的瑤鼻,緊了緊攬在女兒肩頭的手,想起昔年與郗鑒之舊事,臉上也微微紅了,歎道:“世間女子有幾人可稱心如意?璿兒與為娘同也,皆乃有福之人。莫論何如,但取心中所向。唉,隻是可惜那劉郎君……”


    “娘親!”郗璿一聲嬌嗔,雙手將娘親抱得更緊。


    “好,好好,不提,不提也罷。”


    姚氏無奈,再與女兒溫存片刻,又命婢女們奉上鮮湯,看著女兒食了足足小半盅,方才滿意的一笑,囑咐女兒早些歇著,莫要傷神、傷眼,而後估磨著郗鑒赴宴將歸,便領著婢女們款款離去。


    待娘親走了,郗璿本已歇下,卻又輾轉難眠,便又爬起了床,在婢女的幫襯下,穿好了絳紅抹胸襦裙,未著履,雪色蘿襪踩著葦席來到矮案邊,提筆蘸墨,信筆落紙。


    而後,歪著腦袋一瞧,眸子驀然一愣。隻見左伯紙上,複落一行小詩,依舊是那《伯舟》。麵上一紅,秀眉卻顰,提起筆來,在紙上交叉一撩。做完這一切,心中頓覺舒暢,恬靜一笑。


    “嗚嗚……”


    恰於此時,一縷塤聲幽幽而傳,隨著月光,蕩入室中。郗璿提著筆,尋聲而望,那塤聲卻又弱了,幾不可聞。


    正欲擱筆不管,塤聲又起,拔弄著人的心炫,好生討厭。情不自禁掌案起身,提著裙擺,捉著筆,邁出室,漫步於月光下。


    “小娘子,尚未著履!”一婢輕唿,另一婢手裏提著墨藍絲履。


    “噓!”


    郗璿伸指靠了靠唇,又提著裙擺看了看,正欲著履,焉知那塤聲又來,頓時惱了,再也不顧了,提著裙擺,捉筆追聲。


    “嗚嗚嗚……”


    塤聲似路引,郗璿穿月而行,邁過院牆,牆邊的甲士見自家小娘子未著履,垂首不敢看。慢走小巷道,巷中執戈巡邏的軍卒避在兩旁,待小娘子與兩婢走遠了,調轉隊首,默然隨護。


    將至小巷口,塤聲漸烈,巷外卻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有阿父,有大弟,尚有何人?捉著筆,歪頭一想,塤聲猛然一裂,小女郎腳步不由得再邁,靠著巷牆,探首悄望。


    月光灑水,寬闊的中營,火把成陣,四下裏一片通明。在火光正中,有兩人執劍對舞,一者頂盔貫甲,身姿若嬌龍,一者大袖寬袍,縱劍如舞筆。而在那燈火闌珊處,不知何時,擺了一張雪白葦席,中有一人挺身跪坐,月袍青冠,腰懸長劍,手捧一塤。塤聲,便來至於此。


    “呀,劉郎君……”身後一婢輕唿。


    “噓!”


    郗璿秀眉一顰,反過身子,順手執筆交叉一撩,在出聲的婢女臉上劃了一個叉,將將好,封住了嘴。而後,提筆便歸,行出三步,又捉著裙擺返身而迴,微微傾身,俏俏探目,窺視。


    兩婢眨著眼睛,麵麵相窺,掩著嘴,忍著笑。最是那被封嘴的一婢,眸子滾動,可憐兮兮。


    月夜涼秋,祖逖與郗鑒到底年事已高,舞得一陣,兩劍“鏘”的一聲相交,齊齊頓止。而後,喘著粗氣,仰天長笑。


    塤聲隨即而止。


    劉濃把塤揣入懷中,麵紅如坨玉,久已不鳴塤,今夜聞舞而隨。塤聲蒼古,劍舞雄健,兩廂恰至妙處,不僅舞者酣暢,鳴者也為之而神遊。徐徐起身,蕩了蕩袖,快步走向祖逖與郗鑒。


    祖逖抹了一把臉,甩卻滿手汗,看著神態靜雅的郗鑒,歎道:“道徽兄之劍術,似筆遊鋒,實乃遊刃而有餘也,祖逖力雄而難收,故有不如。與君對舞,方知何為儒雅!”


    郗鑒把劍遞給郗愔,指著劉濃,笑道:“若言儒雅及身隨心,當今之士,尚有何人可與此子比肩?”


    祖逖迴頭看向劉濃,但見其人寬袍大袖,卻按劍徐行,雖是踩著木屐,卻不起糜糜之音,反增幾許鏘鏘。眼光越來越亮,掂著腰腹,捋須笑道:“然也,剛柔並濟,水火共存,天下之子,餘餘茫茫,有此膽色,居此雅瞻者,概莫可比!”


    “郗伯父,過讚也!”


    “將軍,過讚矣!”


    劉濃麵上微微一紅,朝著郗鑒一揖,麵向祖逖一揖。今夜赴宴,賓主盡歡,但經他細觀,祖逖與郗鑒倆人,字字句句,皆有所指。宴畢時,劉濃趁勢向郗鑒請辭,郗鑒不允,言三日後,一並離開雍丘。他已拒郗鑒南邀之情,便不好再拒其相聚之意,隻得再留三日。


    宴已畢,舞已盡。


    當下,祖逖與郗鑒作別,劉濃也告辭離去。既要再留三日,劉濃便未與祖逖言及鮦陽之事,正欲轉入營中,身後卻傳來馬蹄聲與一聲喚:“劉殄虜!”


    來者又是駱隆,騎馬於月下。


    劉濃心生慍怒,挑眉看向駱隆。


    駱隆驅馬近前,看著劉濃腰間劍,拋著胡桃,戲道:“此乃軍營,此乃雍丘,劉殄虜縱使欲取駱隆項上人頭,也需謹慎。”說著,撩了撩冠帶,又道:“劉殄虜可知,謀之與敵,千裏殺將。”


    劉濃冷聲道:“駱長史可知,擅謀者,必亡之於末道。”言罷,甩袖欲走。


    兩人,一者正中有奇,一者奇朔於正,各走各鋒,所言所指卻殊途同歸。


    “劉郎君,何急也!”


    駱隆哈哈一笑,縱馬而前,攔住劉濃,懶懶一揖:“將軍有請,欲邀劉郎君,共馳月下。”


    “稍待。”


    劉濃劍眉一拔,當即入營,牽出飛雪,與駱隆並肩馳出軍營。徐乂跟在身後,手提劍槊,引著五十白袍。


    駱隆瞥了一眼頂盔貫甲的徐乂,冷冷笑道:“劉殄虜當真謹慎也,莫論身行何地,皆有武勇護身。莫非,意懼駱隆埋戈陰弑乎?”


    劉濃道:“事不豫則廢,欺身者,人恆欺之。”


    駱隆一愣,少傾,捉起腰間酒壺,灌了一口,笑道:“好個事不豫則廢,誠如所言,劉郎君可知,而今之豫州,又作何象?”


    劉濃不答,縱馬慢跑。


    駱隆看了看四周,漫不經心的順手指東,低聲笑道:“祖約,束軍八千,踞守雄關。”再一指北:“祖納,領軍五千,虎目雍丘。”反手指西:“祖渙,據杞國,傍軍窺視。”朝著南麵,晃了晃手指:“尚有一群弱夫,卻狼心叵測。”


    劉濃道:“此乃將軍布局,豈可妄議?”


    “哈,哈哈……”


    駱隆壓著嗓子低笑,勒馬靠近劉濃:“若駱隆言,將軍已有心而無力,故而,唯有奮力死戰,以震諸方。劉郎君,信乎?”


    劉濃劍眉一簇,默不作聲。


    駱隆再近三分,歪著脖子,附耳道:“將軍昨日昏厥於帳,足足兩個時辰方醒。劉郎君且度之,若將軍一亡,豫州將以何如?”


    將以何如,大亂即起,王敦即反,胡騎趁勢而入,擊潰祖約,席卷千裏,吞沒豫州、徐州、兗州。


    劉濃沉聲道:“將軍今日舞劍三刻,足見身姿健雄,駱郎君做杞人之憂也。此言,劉濃僅聞而不知,與劉濃無幹。”言罷,抖韁欲速。


    “劉郎君,事不豫則廢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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