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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潮生來肅寧縣足足有數日了。


    他其實比陸斌約定好賴的日子要更早抵達肅寧。


    因為心情急迫,也因為家境殷實。


    他得到那封信之後,二話不說便上了路。


    家中更是無比支持,不肖半日功夫,便將他送上了一艘船。


    做生意的姥爺直接用一艘快商船將他送至滄州。


    水上行舟,僅在一個渡口集鎮歇息一宿,隔日,便已經抵達了滄州,比行軍之速快了不止一程。


    行馬走車,便要慢些,又用了一日,中途靠驛站而歇。


    之後再用步行,終於抵達肅寧。


    本來林潮生也可以坐馬車直接抵達肅寧縣上任。


    但他已經向陸斌寫信表明了誌向,他立誌要做一名良官,一名真正要做出功績的父母官。


    而完成誌向的方式,便是治理好一縣之地,使肅寧百姓感念己之恩德,而後名留縣誌之中。


    此矣為功矣,古時常有能臣,都是從縣中起,一步一步的依靠實功勞而邁入朝堂,施展抱負。


    如春秋時魏之西門豹,唐時的狄青,宋時的王安石。


    曾與陸斌討論過這個事情,他說,這些名臣都是通過做縣令確定了百姓之需,朝堂之弊,自身長足進步,才終於有了入朝施政而利國家的基本條件。


    所謂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便是這樣的道理。


    林潮生自是深以為然,於是便不急著去做那高高在上的官老爺。


    他連城門洞也未曾進去,直接再城外某處集鎮打聽了整個肅寧縣最窮,最破之處。


    於是乎便來到了這村外便是沃土,田中亦有黃牛,農不斷耕,糧不斷收,卻為最窮最貧的黃沙村中。


    初時,林潮生見肅寧縣繁華之景,四周抵近道路之數村,數鎮也人流湧動,便覺此乃富庶無奇之上縣。


    甚至隱約間還有可惜之處——沒他施政布政,放手大幹一場的地方了,顯不出他的能力。


    不過,又覺得此般也還不錯,頂多就是熬資曆的事情,人間多一片樂土,怎麽也值得。


    可一見到黃沙村這麽個地方之後,他就不這般想了。


    因為凡在中原大地上生活著的人,千百年來都追求著沃土良田。


    在他的認知裏,沃土良田,生來就是讓人可以不斷追求更繁榮昌盛,更多子多福的美好之景。


    然而,現實情況卻無情的在他臉龐上抽了一記。


    黃沙村,很窮。


    窮到令人發指。


    非但如此,內中人更是缺少一種,一種生的欲望。


    無論男女老少皆如是也。


    這種情況,若是出現在他認知中的窮縣附近,或者是蒙受了天災的村中,他不會覺得奇怪。


    因為就當前時代而言,若天不加賜,確實難以求福報二字。


    可這種情況出現在黃沙村之中, 那就太奇怪了。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的狀況,無論怎麽說,也攤不到有田地的黃沙村人身上才對。


    作為鄉紳出身,自身乃荊州府林氏族人,他深知,這種狀況就目前而言,隻會出現在有王府落座,有皇族子嗣繁衍之地。


    而肅寧之地,顯然不符合這個條件。


    他希望調查清楚內中原因,這一定幹係著他未來在肅寧縣中的作為,他不可能放過這般明顯的差別之處。


    可黃沙村人,幾乎無法進行接觸。


    他們排外,對外來人持抗拒之態,警惕以及懷疑的目光掃在他身上,似乎下一刻就要將他攆出去。


    但他們又不敢,那份生自骨頭裏麵的怯懦,瑟縮,不敢直麵之態,是林潮生在京城,在荊州還是在安陸州都沒有見到過的。


    黃沙村人選擇的拒絕態度甚至非常好笑,他們選擇將不結實的門關上,選擇對林潮生視而不見。


    如同頑劣小童一般,好似隻要將頭藏住,旁人就不會找到他們頭上一樣。


    可門是不夠結實的,一踹能開的。


    連房屋,不少都缺少茅草,四處漏風。


    哪裏能夠將人保護起來呢?


    頭一夜裏,林潮生連住的地方也沒有,隻好在寒風中生火,勉強搜羅了些幹樹枝打堆子。


    不過,這仍舊是難挨的一晚上,亦是他有生以來,最不體麵的一迴。


    這種不體麵,第二日時被一名洗衣裳的婦人看見。


    黃沙村唯獨隻有這名婦人是膽大的。


    不,不能說是膽大,在後來交流的過程之中,林潮生認為,這婦人並非膽大,而是超然,似乎沒有什麽東西能夠讓她感覺到畏懼,更不會有什麽東西能夠動搖她的心誌。


    這是天下絕大多數男子也無法擁有的心態。


    而迫於那種急切想要知道,造成黃沙村現狀的原因。


    於是林潮生向這名婦人袒露了自己的身份,也說明了自己的目的。


    這婦人在聽完了他的描述之後,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迴憶之色,悲傷之色,打量之色,這些林潮生都能一一分辨出來,這些神情尚在他人生經曆範圍之內,可其他複雜情緒,林潮生就無法分辨了。


    “你曉不曉得,這麽搞,危險的很,做個老爺不好嗎?依照肅寧縣的富裕,用不了兩年,你就要升官的,哪怕你是個舉人。”


    “我有個朋友對我講,做人最起碼得對得起自己的良心,他是個武家子出生,粗淺些,隻需要對得起自己,我學儒的,大抵得讓萬民誇耀才行,那樣就對得起我念的書了。”


    林潮生迴答完畢之後,然後他就見到這位未老先衰的婦人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他終於有了可供遮風的暫居之所,這位婦人家的柴房,被他借了做休憩的地方。


    這自然不夠舒適,可沒法子,這婦人孀居多年,家中寡身一人,就算是麵容枯槁,已顯老態,可林潮生,還是要避諱的。


    所謂禮教,就是這般束縛人的東西。


    隨後兩日的時間裏,林潮生一邊等待著陸斌大軍抵達肅寧縣的消息,一邊寄宿於婦人家中。


    他希望自己在大軍抵達之前就能夠找到個中症結之所在,以此好借用陸斌的東風,直接解決必須動用武力才能解決的問題。


    原本他以為自己找尋症結的方式,應當是觀察民生,察看出黃沙村的不同尋常之處來。


    如同話本中狄仁傑暗訪,包拯斷案一般。


    見微知著,從而得出答案。


    結果他失望的發現,黃沙村百姓生存方式與他見過南方農人,荊州農人沒有任何差別。


    他們之間唯一的不同,僅僅在於稻穗與麥穗之間的差別而已。


    本質上來說,都是侍奉農田,不違農時,不怠農事的生活罷了。


    這種生活,離富裕很遙遠,可離貧困,也很遙遠。


    在當前這個民以食為天的時代,不斷炊,就是根本,沃土遍地,連年皆無歉收的地方,合該人丁興旺才對,如何會陷入如此境地中去呢?


    百思不得其解,以至於林潮生晚飯時,也有些食不下咽。


    然後對桌而坐,似是什麽也不縈繞於胸懷的婦人給她講述了第一個故事。


    這件事發生在七八年前,也許十年前,具體時間已經記不得了,她也不是故事的親身經曆者,隻是一些書信,才曉得事情的始末。


    那時候黃沙村還不叫黃沙村,叫青禾村。


    村裏運氣好,邊上不僅有河,更有潮土,年年有收,不斷不缺的,日子好過的很。


    隻不過有一迴,村裏幾口水井突然開始就不出人喝的水,光出鹽鹵水。


    一開始,大家夥都以為是好事。


    因為鹽水曬幹了就是鹽,而鹽就是錢。


    這年頭就是最劣質的鹽,硬的能咯掉牙齒的鹽,也不便宜。


    似這等井裏呲呲冒鹽的事情,好比是老天爺賜了福氣,不接著,都愧對老天爺看賞。


    就算是因為法度的緣故,沒法子買賣。


    那存在家裏,炒菜做飯,也是好的,大人做活兒,小孩長個兒,哪頭兒沒有這寶貝玩意參與其中?


    那會兒各家各戶興奮的,高興到沒邊兒,都找縣裏做陶罐的師傅,定了鹽罐子。


    挨家挨戶講好了,都非把罐子裏裝好足用一年的鹽不可。


    有那貪心的,甚至一氣兒弄了幾口大缸迴來,就指望著把個缸裏全裝滿那白花花亮晶晶的鹽粒子,到時候說不得就是持家媳婦,頂天的男人。


    可這個喜悅半個月也沒有,就全消停了,愁雲密布了。


    因為村裏井可不僅僅是用來喝水用的,那最靠外邊的幾個大水井裏水,那是要用來澆灌莊稼的。


    村裏雖然是潮土地,不少田依河傍水,不必日日勤快著澆。


    可田地,田地,那是村裏人的著落。


    沒有哪個蠢物敢不用心照料,這人沒得井水喝都不打緊,甚至渴死一兩個都不打緊。


    可田裏麥子苗,萬不能在緊要關口缺了半點兒水喝。


    而撞了鬼,出了奇的地方也在這兒,那井裏泛鹽鹵水的事情祖輩也不是沒經曆過。


    村中有年紀大的,七老八十的,年輕時就有這檔子事情發生。


    老輩人都講快的很,幾天功夫就沒了。


    可唯獨是這次時間忒長,一個月都沒消退。


    眼瞅著那田裏苗子葉兒都蔫了,全村老少天天往河邊打水澆都不趕趟,幾乎叫村裏老族長氣的發抖。


    老輩人挨家挨戶罵各個貪心的犯了老天爺的黴頭。


    本來一樁好事情,就因為拿著大缸的,淘換罐子的,盡出了醜姿態,叫老天爺好好瞧見了一把各個的貪心。


    後麵更是演變成各家大姑娘,小媳婦,老爺們跪祠堂裏求老天爺把好井水還了來。


    都沒有用,那訂製大缸迴家的幾戶,家裏本來得意著的小媳婦們急得差點沒跳井裏去。


    這時候呢,縣裏老父母,巧在這邊上巡著,撞著了這個事情,詳問過情況之後,就叫這個縣裏養的工匠,在低窪處河灘造了踏板水車,按照南方梯田用的水車,引河水入溝渠,在通過溝渠,把水引到田裏去。


    雖然那年有幾塊田損了收成,怪可惜的,好在總歸是沒事,田裏絕大部分收成好賴是保住了。


    後來縣裏要把水車收了,村裏人一合計,以後玩意再有這個事兒,不能老叫縣裏老父母操心,一咬牙一跺腳,村裏大家夥合出了錢,把這個水車也留了下來,現在還用著。


    不過這個水車也真是不便宜,村裏這麽多人一塊出錢,也還是第二年,才把縣裏工匠的錢結清楚。


    故事說完,婦人恰好也吃幹淨晚飯,也不管對坐林潮生想法,洗過碗筷便去睡了。


    可林潮生聽了,眉頭緊鎖,心中疑竇大生。


    草草將隨身所帶幹糧吃下之後,連招唿也沒打,躺倒於柴房之中竟久不能寐。


    第二日早更是直接去沿著河灘處細細找尋,還就在那河畔灘頭,找到了幾駕水車,雖略顯破舊,可上麵依舊有著表情麻木的婦人,在那兒慢慢踩水,忍者冰寒天兒,去引水入溝渠,以備將至之春用於澆灌。


    好了,不必細看了,婦人說的是真的,造水車的事情起因故事不可考究,但黃沙村真有水車這件事,是確定的。


    他們村甚至是朝縣裏把水車給“買”了下來。


    水車的歸屬,居然真就是黃沙村。


    這隻說明一個問題,曾經的黃沙村,富的流油!


    你正常農村憑自身底蘊買水車,那屬於是做夢的事情。


    哪家種地還能種出先錢來?


    誒!黃沙村,因為優渥的先天條件,年年結餘糧食,年年找糧商販賣糧食,因此他們村,當真就是有了一筆結餘!


    而為了保證這個結餘以後都有,子孫都有,他們也舍得花錢,用於保證農田的安全上。


    哪怕這件事是偶然事件。


    沒錯,那個井中泛鹽鹵水的事兒,婦人講述的是偶然事件,時隔兩代人才突發一次或數次的事件。


    運氣好,有的人一生也碰不上一迴。


    村裏上一批經曆相似事件的人,乃是七八十歲老人,可以說是村裏僅存的碩果。


    因此,許多人才會在一開始的時候,認為這是一次好運道之事——可以曬鹽了!


    那麽,問題就更加深刻了。


    曾經有錢,有錢到可以花錢買水車的黃沙村,究竟哪裏去了?


    那個全村老少爺們為了保田中禾苗,而趕河擔水,充滿生機,充滿活力的青禾村,哪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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