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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堂上,虞紫出示證物,是一件衫襟,說:“昔日小人與鄭某同為商,妻子都有身孕,曾誓言,若彼此生男女,則割此衫襟,指腹為婚。”


    周榮說:“繼續講。”


    虞紫說:“小的生男,鄭某生女。小人曾贈銀六十兩,鄭某也是收下了的。如今,鄭某違背諾言,卻另聘崔家。求縣太爺做主,責令其履行承諾。”


    周榮問鄭阪:“虞紫說的可是實話嗎?”


    鄭阪辯解:“不是。小人雖為商人,並未與虞某相見。虞某剛才所言,確是空穴來風。既無割襟,也未收銀。”


    周榮不信,說:“在訴堂上,量敢有無影之詞,肯定是如此!”


    遂傳喚證人。


    這證人是虞紫拿銀子買來的。


    證人說:“小人叫蔣濟。十七年前,鄭某與虞某兩人經商,都在小人處安歇。不知他兩人吃酒後,割甚衫襟,曾立小人為媒。”


    周榮指著鄭阪說:“這樣欺心奸狡!你賴婚重聘是實了。”


    鄭阪說:“小人從不曾認識蔣濟,也沒有立他為媒之事。都是虞紫虛言買來作假證的。”


    蔣濟對鄭阪說:“我來說親時,你還留我吃過酒。你猶猶豫豫,說待與你妻子商議,一連我到你家好幾次。怎說與我不相識?”


    周榮聽了,大怒,說:“鄭阪,你這個奸滑人,證物與證人俱在,你還有啥說的?”說罷,要對鄭阪動刑。


    但轉念一想,鄭阪年紀大了,經不起折騰,若是被活活打死了,實在不好向上麵交待,也就作罷了。


    遂吆喝退堂。令獄吏小頭目朱玨帶隊,帶四名衙役,將人押迴;去鄭家追還崔家之聘禮;督促虞家行禮迴話。


    受了指令,出了衙門,朱玨等差人,先去尋崔雋,同往鄭家,索取崔家聘禮二十兩。崔雋怕累自己,惹火燒身,倒也答應前來。


    鄭阪說:“豈有此理!”死活不肯將聘禮拿出來。及至虞家行聘禮一千兩,虞家送進,鄭阪甩出。


    混了日餘,沒個結局。


    虞紫想要再告官,差人見交不了差,急了,將鄭阪結扭道:“你這樣違拗官府之判,我再拿你到官衙,打上幾十大板,這親事才結得成。這是何苦受罪呢?”


    拖來扭去,左推右搡。


    鄭阪一時氣急,痰塞頭昏,倒在地下,腦膜出血。


    妻子女媳,急忙齊出,灌湯喂藥。


    鄭阪慢慢蘇醒過來,掙紮著說:“我女鄭嵐婚事不幸,實為虞家勢力所脅迫。我死之後,我兒鄭戩一定要死守我言。我在九泉之下方得瞑目。”


    言罷,血又湧來,一時氣絕。


    合家大哭。幾名差人,見出了人命,怕擔責任,一溜煙逃走了。


    鄭家將虞家財禮盤盒,盡行打碎拋出。派人叫崔家乘喪事未揭開,來娶鄭嵐去家。崔雋怕周榮怪罪,不敢前來迎親。鄭家自收拾殯殮,開起喪事不題。


    鄭阪死訊傳到虞紫耳朵裏,虞紫不僅不同情,反而變本加厲。


    虞紫暗想:“一不做,二不休。鄭阪死了,鄭家頂梁柱倒了,兒子鄭戩還嫩小,無力應訴。我就繼續告鄭家賴婚,看他還敢強硬不?即使鄭家告人命,我也是不負任何責任的。”


    於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再次找到尹江,要他一包到底,再送銀五十兩,當作盤費。尹江應允,認虞瑁為外甥,去蓉州找督撫繆彝告狀。


    繆彝見尹江這個故人來告狀,聽信其一麵之詞,在文書上批示:“賴婚抗官,藐視法綱。速請該縣嚴查督辦,促成虞鄭兩家婚事。”


    周榮知尹江原是繆彝師爺,聽說他去蓉州越級告狀,這時心下著慌,以為繆彝怪罪。等見到了繆彝之批示語,忙叫朱玨帶人將鄭戩押解到衙門。


    訴訟官司,父死子承,這是規矩。鄭阪死後,隻由其子鄭戩,挺身出官。


    臨行時,母親吳蕾吩咐:“我兒,一定要死守父親的遺言!無論如何,都不能改口答應虞家。”


    鄭戩說:“請母親放心!父親屍骨未寒,我怎忍違父命?”


    其妻吳敏說:“這事斷要死爭,堅定立場,不能三心二意和左右搖擺。”


    鄭戩依言。隨朱玨到了縣衙門。周榮立即升堂審理。


    周榮說:“督撫批示,限你姐鄭嵐與虞瑁擇日成親,不得違拗督撫指令!”


    鄭戩說:“我父生前已明確說了,不讓我姐嫁與虞瑁,也不曾收虞家聘禮。我雖然年幼,但也要堅持這個意見。”


    周榮勸說:“鄭戩,雖然你年幼,但在我心裏,覺得你最明理。別這樣固執,好不好?”


    鄭戩張口,還沒有說出話來。


    周榮又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你姐放著富家不嫁,而去嫁窮酸之家。天下哪有這樣傻的人?”


    鄭戩說:“這……”


    周榮說:“我當縣令的,當一個媒人,省上督撫當主婚人,也算是給你鄭家極大麵子了。”說罷,喘了一口氣。


    趁這個空檔,鄭戩說:“一個人,來到世上,富貴在天,生死有命,早已注定。我家曆來觀點,無論貧窮富貴,看中的是人的品行。”


    周榮靜聽。


    鄭戩說:“讓我姐嫁與虞瑁這樣的頑世不恭之徒,斷然不可。老爺您不是經常教育子民,做人要講道德品行麽?為何還執意叫小人如此?”


    這席不溫不火的話,讓周榮聽罷,怒不可遏,拍案而起,說:“這些大道理,難道還用你這小毛孩來教我一個堂堂的縣令嗎?”


    隨即令差役將鄭戩打五十大板,打得鄭戩屁股鮮血直流,但鄭戩堅強地忍受著,沒有叫一句疼痛之聲或求饒之語。


    周榮又派朱玨到虞家,通知將聘禮拿到衙門來,當著眾人麵交與鄭戩。


    鄭戩聞言,大叫:“老爺!就是將小人打死了,我也不會將聘禮收下,我姐肯定不會嫁與他這個無賴的!”


    周榮沒有好氣地說:“世上哪有你這樣強的人?”隨即叫差役以掌摑嘴,摑了鄭戩二十個嘴巴子。


    鄭戩還是揚著頭不服。


    周榮暗想:他不服,我算是服他了。


    自從我到衙門以來,也有三十年有餘,還從未遇見像這樣頑強的人。


    督撫要求隻是成親,我也隻要兩家結親就行,管他收禮不收禮的呢!


    想罷,隨即叫人將鄭戩收在監獄。


    又叫朱玨帶四個衙役,將鄭嵐立刻押來。


    朱玨得令,立即帶人到鄭家,言明押解鄭嵐到官衙。


    母親吳蕾見了,慌忙到鄭嵐閨房中,告之,說:“此事,怎麽辦才好?千萬不能忘記父親臨死之語!”


    鄭嵐安慰說:“請母親勿憂,我自有辦法。大不了讓我一死,以報二親,決不失身於強暴之徒。”


    說罷,從容梳洗,細細打扮,慢慢化妝,描眉打粉,攏發插釵,又開箱取出平時舍不得穿的而又最漂亮的衣服,這時套在身上穿了。


    過了一個時辰,朱玨等衙役在外屋,早已是不耐煩,叫嚷聲如雷貫耳。


    鄭嵐隻是裝著沒有聽見,仍然慢條斯理的樣子。將裏衣縫得牢牢實實,外麵穿戴得整整齊齊。


    吳蕾說:“見官須著青衫,不得花裏胡哨。”


    鄭嵐便在外罩了一件青衣。又在自己書桌上,研墨汁,取宣紙,寫了幾個字,收在袖中。隨即到靈前,對著父之靈柩,跪下哭別。再跪拜母親養育之恩。


    吳蕾早已泣不成聲。


    鄭嵐哭著又對吳敏說:“嫂嫂,妹子我不忍偷一朝之生,而貽千古之笑。我此生不幸,不能善事哥嫂,乃命如此也。家裏還有老母親,請哥嫂幸善視之。如今哥哥被關押到監獄,請代我向哥哥告別!”


    吳敏淚流滿麵,說:“你我兩人,婆婆之供奉在我,公公之遺言在你。這沒啥說的,也是姑嫂應該做的。”


    一切準備妥當,這才出得門來。姍姍爾走到轎前,舍不得離去,迴頭一望,遲疑上轎。


    朱玨等差役,見了鄭嵐這般俊俏模樣,心裏麵暗暗喝彩:“果然是一個好女子!怪不得虞家公子要謀娶她。”


    一路上,前簇後擁,直奔向縣衙而來。


    虞紫被差人通知到縣衙,到了縣衙,才得知縣令捉拿了鄭嵐,料定當堂領人做親。遂叫人迴家,整備筵席,邀請親鄰,雇傭鼓樂,安排人手。


    即將迎娶心心念念的美人,最高興的還數虞瑁。要做新郎了,一改平日懶散邋遢模樣,改頭換裝,油頭粉麵,裏外都換上了紅色綢緞衣服。


    虞瑁巴不得轎夫一口氣,將轎子抬到縣衙門前,周榮令人立刻將鄭嵐送到家裏麵來。於是,探頭望腦,左右不是,惹出了許多笑話。


    時日正近午時,天氣晴朗。


    鄭嵐在轎內問了一聲:“到縣衙還有幾裏?”


    一個轎夫大笑,開玩笑地問:“是不是等不及了?”


    也有一個轎夫信口嘲謔,說:“前幾天,我抬花轎,抬了一個新娘子。她一直在轎裏哭泣,哭得腸斷心碎,甚是哀怨!我實在是聽不去,便勸說,姑娘別哭了,哭得我心都麻了,既然這麽舍不得,我再抬你轉去了,好麽?你猜那新娘子怎麽著?立即停住了哭聲,對我說道,我哭我的,你抬你的,關你屁事!”


    說罷,又一個轎夫說:“我也抬過一位新娘子。正抬時,因是轎底年久失修,壞了,落了下來,成了擺設。有人說修一修再走,但新娘子怕誤了迎親時辰,說不用修,你們外邊抬,我在裏邊走罷,一樣的,不礙事。”


    一路上抬著,說著笑話,眾人嘲笑,彼此不休,尋個開心。


    正說話之間,忽然一陣狂風,吹得天日都暗,飛沙走石,對麵不見五指。朱玨叫四個轎夫,停下轎子,躲在路邊屋簷下避風。將有半個時辰,狂風才止。


    虞瑁派人來,以銀子打點,催轎夫快步,請朱玨快速到。


    緊趕慢趕,走了一個多時辰,這才到縣衙。聽說縣令當媒人,督撫當主婚人,城裏百姓都圍了過來看熱鬧。


    及至朱玨等押轎到時,縣衙門前,人山似海,都擁擠前來。


    朱玨跑去衙堂,向周榮稟道:“大人,鄭嵐已經拿到!”其餘差人來催鄭嵐出轎,再催不出來。


    那差人嚷道:“老爺正在堂上等,你還在轎子裏,怎麽不出來?”轎子裏麵沒有聲息,感覺不對勁,那差人揭起簾來,大吃了一驚。


    不知甚時,鄭嵐已縊死轎中。顏色如生,咽喉氣絕。


    慌得那差人又趕進去稟周榮,結結巴巴地說:“鄭……嵐已……到了。”本想說“死”字,卻嚇得說了一個“到”字。


    朱玨站在周榮身邊,叫帶進來,囑咐不要驚嚇。那差人慌忙道:“死了。”


    周榮道:“胡說!到得決不是死,死了如何到得?還不說個明白!”


    那差人說:“臨出門,上轎時,活活的,叫她出轎時,已是死了。”


    周榮道:“想是一個嬌怯女子,你們把她驚嚇壞了,快快搶救!”


    那差人說:“死了很久,救不活了。”


    周榮捶胸頓足,說:“是我沒安排好,耽誤了這個女子。快於監獄中取出鄭戩,叫他領屍收葬。”一麵寫文書迴複督撫。


    鄭戩出監,見了鄭嵐屍首,撫著身上青衣,大哭道:“姐姐,姐啊!像你這樣忠貞節烈,我即使為你而死,也不枉在世上走一遭了!”


    到縣衙門前看熱鬧的眾人,見狀都氣憤不過,紛紛打抱不平,齊聲說:“這是虞家父子逼死這個女子的,要他父子受到懲罰。”


    虞紫父子聞言,趕緊躲藏了起來,躲得連影子都尋不到。


    眾人不平,憤憤發喊。周榮聽罷,鼓也不打,竟退了堂。按照當地風俗,突然死在外邊的,叫“冷屍”,不能抬迴家埋葬。


    鄭戩說:“這是烈女,沒有辱沒祖宗。”竟叫人抬迴家內。


    吳蕾、吳敏都出來,抱屍痛哭,為其解去帶子。


    見裏麵身上穿的都是紅色衣服,內衣俱相連縫著,所以連衣服也不更換。在袖子內,取出鄭嵐原寫的那幅紙,卻是:“屍歸崔氏,以成父誌。”


    鄭戩即差人,去報崔家。


    崔家父子,感鄭嵐貞烈,都來送殮。


    崔煜伏棺痛哭,如喪妻一般,在棺材前行了夫妻禮。擇日舉殯,把棺材抬上崔家祖墳。


    後來,媒人來給崔煜說親事,崔煜都不肯相就。


    崔雋對崔煜說:“你是我的獨子,怎能不再結婚呢?那不是要絕我崔家後代!”怎麽勸,崔煜都不聽。


    勸說久了,崔煜聽煩了,隻蓄養一個婢女為妾。


    年餘,生有一子,總算是續了崔家後代。


    從此,崔煜不再與婢女同宿。一室之中,唯置放烈女鄭嵐神像相對。


    原來,崔煜早就對婚姻失去信心。


    早些年,崔煜去蓉州經商,與妓女陳歡歡相愛。


    二人情罵意切,極盡歡娛。


    但陳歡歡自知,出身微賤,恐將來色衰被棄。


    崔煜見狀,連連發誓,粉身碎骨,誓不相舍。


    並將誓言刻在石頭上,以明心跡。


    後來,崔煜歸之。


    陳歡歡感歎,終不能與崔煜白頭偕老。


    離別之時,陳歡歡對崔煜依依不舍。


    陳歡歡說:“我出身卑賤,自知與君歡愛,已經到頭。請你迴去後,把我忘記,另娶他人。妾願忍痛割愛,剪發披緇,感夙昔之恩,與此足矣!”


    崔煜說:“我發誓,非你不娶。請你相信我,並等我一年!”說罷,將頭發剪下,以為誓言之物。


    陳歡歡信以為真,歡喜異常。


    崔煜迴家後,崔母已為崔煜訂下名門望族之女。


    礙於母命難違,崔煜隻好應允。


    同時自感,已負陳歡歡之誓,欲與其斷絕往來,並秘其行蹤,以斷其之想。


    一年多過去了,陳歡歡見崔煜,逾期不至,傷心斷腸,憂愁煩悶。


    竟憂思成病,獨臥空閨。


    為了尋訪崔煜消息,陳歡歡用盡錢財,遍訪親朋,多方打聽,終無所獲。


    因此,漸漸有不少人,知道了此事。那些風流雅士,共感陳歡歡之多情;那些豪俠之人,皆怒崔煜之薄行。


    某日,崔煜與他人,到蓉州城中寺廟,春遊賞花。


    忽有一姑娘,豐神雋美,衣服輕華,美容姿貌,似觀音菩薩之像。偶然聽人說,此人就是忘情負心的崔煜。


    姑娘上前對崔煜說:“我叫蛇姑,早已聞知你的大名,今日欲邀你到家中宴樂一敘。”


    崔煜也不推辭,便與蛇姑,策馬同行。串過幾條街巷,崔煜見愈走愈近陳歡歡的住所,便不想再往前走,欲托故轉迴。


    蛇姑說:“敝居已近在咫尺,怎能就此相棄?”說罷,蛇姑拉過崔煜的馬綴繩,繼續前行。


    轉眼之間,已到陳歡歡住處。


    崔煜神情恍惚,鞭馬欲迴。蛇姑叫奴仆數人,將崔煜抱持而進。疾走推入柴門,便叫拿鎖,將門反鎖起來。


    並對裏麵叫喊道:“崔煜來了!”


    崔煜自知上當,但已無可奈何。


    見崔煜已至,蛇姑退之。


    陳歡歡本已是久病不起,忽聞崔煜而至,逢與崔煜相見。陳歡歡含怒凝視,不複有言。


    片刻之後,又有人自外,端來酒肴數十盤,眾人皆莫名其妙。


    一問才知,卻是蛇姑讓人送來的。


    陳歡歡強撐病體,舉起酒杯,泣不成聲,曆數自己不幸和崔煜負心。然後,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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